2014年1月27日星期一

张鸣、章立凡、张千帆:“清网”三人谈

三位著名学者微博遭禁 当局“杀猴给猴看”

古川


    2013年11月10日至15日,在短短的五天内,就先后有张鸣、章立凡、张千帆三位著名学者、网络大V遭到封杀或禁言,意味着中共当局自从2013年8月以来发起打压网络大V的运动还没有结束。

    对此,章立凡对《大事记》特约记者表示,“这是一盘很大的棋,貌似并非针对我一个人,据说这叫‘杀猴给猴看’。”

    用博客公开挑战院长大人

    11月10日,著名历史学者、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张鸣,在腾讯拥有73万粉丝的微博遭到禁言。

    张鸣出生于1957年3月,是浙江上虞人。中共建立政权之后,其父母作为国民党的俘虏,被发配到黑龙江的“北大荒”垦荒农场,张鸣因此出生在“北大荒”。当其出生之时,正好赶上毛泽东的号召知识分子进行大鸣大放的“反右”阳谋,所以父母给他取名叫“张鸣”。

    “文革”中的1968年,其父母被双双关起来,那时张鸣才十一岁,却不得不和大他四岁的哥哥一起独自在家生活,作为“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孩子,他和哥哥总是遭到别的孩子的“制度性挨打”。

    不仅如此,后来张鸣去监狱给父母送东西,看守要张鸣骂自己的父母,遭到张鸣拒绝。为此,看守们向张鸣所在的“五七中学”告状。当时,正好有一个出身“好”的老师担任学校的革委会主任,一向看不起张鸣,于是将即将中学毕业的张鸣开除了。后来,那个革委会主任被认为是“中右”,也靠边站了,张鸣才回到学校。

    在林彪事件之后,张鸣说了一些话,为此,黑龙江农垦建设兵团四师在1974年对张鸣的言论进行全师通报。当时,张鸣才17岁,不仅遭受了不堪回首的批判和批斗,甚至其家人也遭受了牵连。为此,张鸣多次试图进行自杀,但都没有死成。

    在“知青”大规模回城之后,张鸣成为了兵团的兽医。1977年恢复高考,张鸣参加了,但因为其政治问题没有解决,不让录取。第二年,他再次参加,虽然分数高出录取线很多,却被列入“限制录取”之列。后来,张鸣被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录取,却被调剂到农业机械专业。

    1982年大学毕业,张鸣留校了,但教的不是农机,却是中共党史。不过,在留校之后,张鸣被派到中国人民大学旁听一年。虽然张鸣不喜欢党史,却只能报考当时的研究生。为此,他在1985年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党史专业的研究生。研究生毕业之后,回到八一农垦大学,张鸣想考博士,学校却不允许。直到1994年,农垦大学领导换届,张鸣才获准考博士。当年,他就考上了人大中外政治思想专业的博士。1996年博士毕业之后,张鸣留在人大的党史系工作,1999年评上教授职称。2000年,党史系并入国际关系学院,成立政治学系,李景治担任院长,张鸣担任政治学系主任。

    2007年,张鸣公开在博客上挑战院长李景治。当年3月12日,张鸣在其新浪博客发表《也许,我将被迫离开人民大学》的文章,称自2006年5月起,跟李景治发生了一点被李认为是非常严重的冲突,李要把他撤职,弄臭,并赶出人民大学。

    《大事件》特约记者写作本报道时发现,张鸣的这篇博文现在已经被阅读79361次,留下1328条评论。而张鸣这个开设于2006年9月14日的新浪博客,目前已经发表博文1365篇,博客访问达到2160万,关注人气度超过3万。

    张鸣在文章中说:“那是在去年的职称评定会上,因为政治学系萧延中先生的教授职称问题,我在会上发表我的意见,因为萧是上个世纪80年代就蜚声学界的学者,到现在还不能评教授,实在是说不过去。在我发言的时候,院长两次要打断我的话,都被我制止了。因此,我的发言和不许他打断的行为,触怒了他。他认为我对他没有起码的敬畏之心,因此必须把我撤职,弄臭,而且赶出人民大学。”

    在张鸣的博文发出两天之后,国际关系学院免去张鸣的政治学系主任职务,但并未撤去其教授职务,也未将他赶出人大。此后,李景治分别于3月15日、16日、19日、20日在国际关系学院网站主页,接连刊登了四封公开信,强调学院坚持“团结发展、民主办院”,反对张鸣将问题向媒体公开,斥责张鸣煽动舆论对他进行恶意人身攻击,并称张鸣的“人品学问都会遭人质疑”。

    对于这一事件,张鸣对《大事件》说:“我被李撤职,但李也因此而去职。学校当局从此不提此事,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李景治被撤职,就发生在这一事件后不久,在国际关系学院网站对李景治的介绍中提到:“2000年-2007年,任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首任院长。”

    “我不在乎他们禁我的言”

    2013年11月10日,张鸣的腾讯微博遭到禁言。张鸣对《大事记》透露,那天上午十点左右,腾讯的安全部门来私信,说对其禁言七天。在禁言一直延续到第八天后,又接到通知,说再禁言七天。然后,马上又接到一个通知,说是永久禁言。

    不过,最终却没有永久禁言。11月25日,张鸣的腾讯微博被解禁。在解禁当天的下午17时41分,张鸣发出微博:“终于解禁了,此前连私信都发不了。收到那么多私信,对我表示关切,还有微博上那么多的网友,天天为我呼喊。还有网友跑来慰问,让我多长了好几斤肉!现在一并表示感谢!”这条微博被阅读了145万。

    后来一个名叫“金蟾真人”网友问张鸣,对这段时间的禁言有什么话要说呢?张鸣回答说:“我不在乎他们禁我的言,禁言对他们的伤害,比对我大。我希望有司不要再做这样的蠢事。”

    在腾讯微博被禁言期间,张鸣在搜狐和网易的微博都没有被禁言,张鸣一直在这两个微博发言。在搜狐微博,张鸣拥有1490万粉丝。在网易微博,张鸣拥有1563万粉丝。而在腾讯微博,张鸣的粉丝才73万。对此,张鸣向《大事件》表示,他觉得搜狐和网易的微博粉丝不真实,估计有大量的僵尸粉,而腾讯则相反。甚至他还觉得腾讯在控制他的粉丝量,也控制他的转发量。他发现他转发量的显示,在大力度缩减。他在微博通上看到,同一微博,在腾讯上的显示量,要比微博通上少一半左右。对此,他估计可能是腾讯在保护他,怕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

    对于为什么中共当局要禁言腾讯微博,而放开粉丝量更多的搜狐微博和网易微博?张鸣对《大事件》说:“因为腾讯微博影响较大,其他两个微博半死不活的。”

    特别能显示张鸣腾讯微博的巨大影响力是,2013年9月25日,沈阳小贩夏俊峰因为杀死城管被执行死刑。此前一天,张鸣在其腾讯微博上发出刀下留人的微博:“最后时刻,做最后的努力。我现在发起网络签名,刀下留人,夏俊峰!同意签名的跟帖——拜托了!”这条微博获得了68万次转发,留下73843条评论。

    对于“刀下留人”呼吁无效,夏俊峰仍然被执行死刑,张鸣对《大事件》表示:“(中共)强硬派占了上风。因此丧失了和解的机会,给今后的城管留下更多的难题。”

    受尽了新浪的窝囊气被迫离开

    可能有网友们会感到奇怪,张鸣在腾讯、搜狐、网易都有微博,而其新浪博客的访问量达到两千多万,为什么却在新浪没有微博呢?

    实际上,张鸣曾经在新浪也有微博,却在2012年1月遭到新浪执行副总裁、总编辑陈彤驱赶,被迫宣布离开新浪微博。当时,张鸣在新浪微博就拥有28万粉丝,成为网络大V。

    所谓“网络大V”,通常是指微博粉丝在10万以上的微博用户。“V”有双重解释,既是指得到网站的认证(Vertification),也指贵宾VIP(Very Important Person)微博。2013年8月,中共当局发起打击网络大V运动之后,《人民日报》曾发表评论员文章说,在新浪和腾讯微博中,10万以上粉丝的大V超过1.9万,百万以上大V有3300个,千万以上者也有200多。

    早在2011年11月下旬,张鸣就曾在其新浪微博抱怨新浪删帖严重,并牵头讨论是否要因此逃离新浪微博的问题。为此,华尔街中文网主编袁莉、著名IT人士、原雅虎总经理谢文等著名网络大V,也一致回复表示考虑“搬家”。

    两天后,张鸣当时在其微博中称,陈彤委托新浪副总编何晓鹏向自己电话道歉,并承认新浪已严肃处理了相关不负责任的人员(肆意删帖人员),并希望取得张鸣的谅解。于是,张鸣心软了下来,表示:“这叫我怎么办呢?好吧,暂时还待着吧,毕竟这个窝有点年头了。”

    然而,留在新浪的张鸣并没有得到“礼遇”。 从2011年11月30日到2012年1月6号的1个多月间,张鸣微博上只有三条微博,其中两条还是发表于1月6日。其他微博都遭到新浪删除。

    为此,张鸣于1月6日22时23分,发出信息警告陈彤:“@老沉 你听着,我早晚会离开新浪,你的下属给我开了微博,我这些年也辛苦地在新浪微博折腾,你删过我的帖,给我关过小黑屋,还删过我的粉丝。但在你的眼里,我居然不如那个投机客吴法天。别得意,老子有一天走了,不仅带走粉丝,连五毛都带走。你以为微博的天下只有你一家?”陈彤在新浪微博的帐号是“老沉”。

    18分钟后,张鸣又发出:“新浪微博的目标,就是打造一个大款和明星的欢场,中间穿插点五毛插科打诨。新浪在中间,拉拉皮条,错了,这样的欢场根本就没有生命力。”后来网友“红舞鞋_xn”评论:“张教授,你客气了,应该叫怡红院了~~”对此,张鸣再回复称:“不如叫丽春院。”

    对于张鸣的警告,陈彤不仅不进行改正,反而贴出南斯拉夫歌曲《啊!朋友再见》。这让张鸣觉得这“等同于驱赶”。于是,张鸣于1月7日上午8时41分,在新浪微博发出信息,宣布离开新浪微博。张鸣的信息说:“是到了离开新浪的时候了,这些年来,在新浪开微博,受尽了窝囊气,之所以不离开,不过贪恋那里的人气。现在 @老沉(新浪执行副总裁、总编辑陈彤) 已经奏响了驱逐曲,不走不像话了。离开之后,在搜狐、网易和腾讯继续开微博,真要是喜欢我发言的人,可以去那里找我。别了,新浪不是朋友!”

    张鸣这条宣布离开新浪微博的信息当时被转发了6356次,留下评论5018条。网友们留言批评陈彤,认为他太轻佻,忘了自己是谁。网友“张雪忠”说: “如果 @老沉 发的那首《啊朋友,再见》真是针对张鸣老师,那实在是极不得体,甚至可以说是不可理喻。这种举动和他的新浪高管的身份极为不符。”

    网友“李小萌”也说:“【忘与不忘】一个平台、一个高管,随意地唱出啊朋友再见,1.微博玩多了,幽默用错地方,忘了你是谁。2.把用户当网友,服务意识丢了,忘了你是谁。3.与管制部门接触多了,也居高临下,忘了你是谁。4. 妄自尊大,其实群狼伺机而动,忘了你是谁。5.唇亡齿寒,每个用户都感到一股寒意,却不会忘了你是谁。”

    张鸣宣布离开新浪微博后,为了表示对张鸣的支持,著名学者于建嵘也于1月13日上午8时28分宣布离开新浪微博。于建嵘的最后一条微博称:“鉴于新浪微博对待网友的恶劣态度,本人决定从2012年1月13日9时起停止新浪微博更新,并正式移师搜狐微博。于建嵘(2012年1月13日.上海)”这条微博在新浪已经被转发6966次,评论达4398条。

    对于张鸣的宣布离开,陈彤却在当晚20时57分发出如下信息回应:“刚才,一人喝了二两八八坑道之后。张哥(福建的张哥)告诫我:她喜欢你,才会埋怨你,有时候甚至瞒着你,因为她怕伤害你。[真的呀?]  (有话好好说,说粗话别怪兄弟我不奉陪呃)”

    从一开始无端删帖,到承诺“严肃处理”,却再继续删帖,发展到唱《啊!朋友再见》送别意见领袖,最后到“不奉陪”,凸显出新浪及总编陈彤完全不把网友,甚至不把网络大V放在眼里,主动作恶的形象。而在张鸣宣布离开之后,新浪又进一步作恶,将他的微博删除。

    对此,张鸣后来表示,在当今之世,高压之下,网络平台其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但既然是民间平台,就不能主动作恶。一而再,再而三地作恶,就不可原谅了。张鸣对《大事件》说:“新浪逼我走,他们利用我的自尊心。我走之后,新浪把我的号给铲了。由于我宣布离开,所以也不好意思去打官司。”

    张鸣觉得,新浪之所以赶他走,可能背后也有当局在操作。张鸣向《大事件》表示,肯定有当局的因素,但新浪自己也跟着作恶。新浪觉得我们这样的人,在新浪是个麻烦。

    遭封杀提高了被关注度

    2013年11月12日,同样是著名历史学者的章立凡,其在新浪、腾讯、搜狐、网易等四大门户网站的微博同时遭到封杀,帐号被注销,微博内容被全部删除。

    章立凡是浙江青田人,1950年7月出生于北京。其父亲是民国时期著名民主人士章乃器。1936年,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史良、李公朴、王造时、沙千里等七人因为组建“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并要求抗日、停止内战而被捕,被称为“七君子事件”。抗战胜利之后,章乃器与黄炎培发起成立民主建国会,参与政治协商会议。中共建立政权之后,章乃器于1952年出任粮食部部长。1957年,章乃器与章伯鈞、储安平、罗隆基一起被中共当局划分四大“右派”,毛泽东甚至将章乃器、章伯鈞、罗隆基认定为“右派”的老祖宗。

    当父亲被打为“右派”时,章立凡才七岁。但中共当局却逼他表态,要他反对父亲,并与父亲划清界限。1969年,时年19岁的章立凡,因为父亲被打为“反革命”,随后被关入监狱十年,先关在北京第一监狱,1976年被转到北京延庆监狱。1980年父亲被平反后,章立凡考入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

    1989年4月15日,中共前总书记胡耀邦去世后,由于与胡德平的关系,章立凡担任治丧人员,负责摄影、录影、文字记录每日的情况。中共当局在人民大会堂为胡耀邦举行追悼大会时,章立凡带领摄制组参与拍摄。

    章立凡在《胡耀邦治喪手記》说:“我以家屬友人身份兼做記者,故受到特別照顧,被警衛安排在水晶棺北側的大柱前,距鄧、趙等要人近在咫尺,挎著三台相機輪番搶拍。……得益於位置便利,我有幸近距離觀察到,諸位重要人物大多面無表情,倒是黨外人士不大掩飾,周穀城不斷地摘下墨鏡拭淚。”

    胡耀邦的去世引发了“六四”民主运动,当时章立凡应中共中央统战部的邀请,参与进行调停。然而,在中共对“六四”进行屠杀之后,章立凡却受到巨大压力,于是选择脱离中共体制成为独立学者。对此,《大事件》询问具体过程,章立凡却表示,这个过程一波三折,他正在撰写回忆录。

    章立凡对《大事记》说:“我从1997年开始上网,一直是潜水,直到2005年1月6日,才在BBS上注册账户发言。2005年12月,我在博客中国开设了专栏,从那时到现在,我的博客中国专栏已经拥有300多篇文章,总点击数超过84万。”

    后来,章立凡又去新浪开设了博客,但这个微博目前已经被删除。章立凡2009年开始上新浪微博,四年来,在新浪微博已经拥有34万粉丝,成为著名的网络大V。而在网易微博,章立凡也有60-70万粉丝,在腾讯微博和搜狐微博也各有数万人。

    章立凡曾对《南方人物周刊》戏称,自己的身份是“五毛公敌,说破皇帝新衣者”,并相信“英特纳雄耐尔尚未实现,Internet已经实现。”

    章立凡对《大事记》表示,他不太在意粉丝的数量,倒是比较关注粉丝的质量。新浪的清理软件显示,他的僵尸粉数量很少,总共才一百多个。他是研究历史的,每写一条微博都像做一篇文章那样,内容全部有出处。章立凡说:“我自己定下的原则是‘三不发’:无出处不发,出处有疑问不发,史实有争议不发。从上网至今,我在新浪的信用一直保持满分(80分)。那些攻击我‘发明历史’的人,没有成功检举出哪怕一桩‘谣言’,这或许让某些人很不爽,最终导致了销号。”

    2013年11月12日,章立凡在四大门户网站的微博突然遭到封杀。那一天正好是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闭幕,中共当局宣布将成立国家安全委员会,把公安、武警、司法、国家安全部、解放军总参二部三部、总政的联络部、外交部、外宣办等对外的和对内的国家安全的部门全部揉并在一起,成为总管军队、公安、外交、情报领域的强有力的维稳机构。对于章立凡的被封杀,于是有网友说他成了国安会第一个定点清除的目标。

    在被封杀之后,章立凡在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表示,中共当局封杀其言论的做法,反倒使舆论对他的关注成倍提高。对此,章立凡向《大事件》解释说:“我没认为自己有多么重要,但关注度确实有所增加:过去用Google搜索‘章立凡’的结果,好像不足100万条;封杀后立即翻了一番,目前已达到429万条。此外,从11月13日到27日,百度百科的‘章立凡’词条成了‘网络上甘岭’,被拉锯式修改了18次。还有不少相识或不相识的朋友,用不同各种表达同情和慰问。这些现象折射出公众对言论自由的关注。”

    因“军队国家化”而被封杀?

    对于章立凡被封杀的原因,有网友猜测可能与他于11月10日23时53分,在新浪微博上发出如下一条微博有关:“【纳税人声明】本纳税人有义务供养国家军队,无义务供养党派军队。凡盗用我所缴纳的税款用于供养党派军队者,均属非法行为,本人保留追究权利。”

    这条微博是针对中共官煤《解放军报》当天发表的《始终坚持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一谈认真学习贯彻习主席在接见全军党的建设工作会议代表是的重要指示》而发的。《解放军报》在评论中强调,“坚决抵制‘军队非党化、非政治化’和‘军队国家化’等错误政治观点。”而章立凡的声明,则要求“军队国家化”。

    随后,章立凡还发了另外两条批评《解放军报》评论的微博。一条说:“【军报反毛?】毛泽东:‘我们完全赞成军队国家化与废止私人拥有军队,这两件事的共同前提就是国家民主化。’(答路透社记者甘贝尔问 1945.9.27)”另一条说:“【军报提倡当土匪?】‘如果没有军队的国家化,各种政治力量凡事都要用拳头、用枪炮来“商量”那就会“就成为一种反人民的武装集团,一种披着“国家”外衣的政治土匪。’(周恩来:《军队国家化与政治民主化要同时进行》 ,1946年1月16日)”

    在中共治下,“军队国家化”是一个敏感话题。2012年5月15,《解放军报》刊文称,“必须认清‘军队国家化’言论背后的阴谋。”对此,著名媒体人士、原《南方都市报》和《新京报》总编程益中发出微博表示:“军队国家化,天经地义!难道还有疑问?难道还有人不是爹娘生的?请问在贵党诞生之前,难道就没有军队?难道就没有国家?难道就没有人民?请问没有人民,国家何在?军队何在?贵党何在?(干嘛删?有理说理啊,你那么有理还害怕谬误吗?再说,这么美的配图怎么忍心删除哪?)”

    对于程益中这条要求“军队国家化”的微博,《南方都市报》深度报道部在新浪的官方微博——“南都深度”直接回复道:“如果解放军算是共党的,那人民也应可另组军队,干死丫的。”

    然而第二天,即5月16日早上8时52分,“南都深度”却发微博称:“昨夜九点余,本账号出现故障,被人操作出现一次不当转发,值班人员发现后马上予以删除。在此,谨向众多网友粉丝诚挚致歉。”

    6月1日,《南方都市报》深度报道部主任俞尘因为“南都深度”的转发被迫离职。当晚,《财经》杂志副主编罗昌平发微博表示,5.15舆情专项行动以来,第一个中枪的是火力最密集的南都深度部主任,已因一条微博离职。

    从罗昌平的微博还可以发现,因为“南都深度”的转发,中共当局还开展了“5.15舆情专项行动”。罗昌平并没有透露该行动的具体内容。据“参与网”在2012年5月17日报道,在新浪微博搜索“解放军算是共党”、“军队国家化”、“程益中”等词,发现不能搜索,已经是“敏感词”。说明将这些要求“军队国家化”的词汇设置为敏感词,以及向《南方都市报》下令要求辞退俞尘,肯定包含在该项行动中。

    不过,对于是否因“军队国家化”而被封杀,章立凡却不知道。章立凡向《大事记》表示,这次封杀,各有关部门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私下里都在推卸责任。

    但章立凡猜测被封杀的原因,可能是十八届三中全会和年底的毛泽东诞辰120周年这两个话题,中共当局或许不希望他发言。

    八成网友支持否定毛泽东

    2013年12月26日,是毛泽东诞辰120周年纪念日,中共当局将高调进行纪念。早在2013年6月6日出版的《湖南日报》就报道说,为“隆重”纪念毛泽东诞辰120周年,毛泽东出生所在地的湘潭、韶山两级政府决定投资近37亿元兴建12个重点项目。其中“润泽东方文化产业”建设项目,总投资就达到近10亿元,以“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实景演出基地为纽带,以发展韶山红色旅游。除了湖南之外,还有北京、天津、井冈山等地纷纷召开研讨会,纪念毛泽东诞辰120周年。

    作为毛泽东统治的受害者,作为一名历史学者,章立凡对《大事记》说:“在毛泽东评价问题上,我认为要有公正的历史评价。首先需要把他从神还原到人,然后从人的角度分析他的一生。毛泽东对中共执政地位贡献很大,但对国家民族的历史乏善可陈。他所发动‘文化大革命’,业已被中共以历史决议的方式彻底否定。此前的‘大跃进’,造成数千万人死于饥饿的人道主义灾难。毛以运动的方式治国,破坏法治侵犯人权,摧毁了几千年积累的文明、传统道德和人性,对民族精神的伤害非常深重。这种罪孽应该被历史铭记,如果忘记过去,还会犯同样的错误。”

    对于如何评价毛泽东,章立凡还在新浪微博发起了一场就“否定了毛泽东,中国的未来怎样?”请网友进行投票的活动。

    对于这场活动,章立凡对《大事记》表示,这是一件误打误撞的事。2013年6月,他在新浪微博发了一个以“#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120周年#”为话题的帖子,由于话题带有“#”号,新浪的系统自动邀请他主持这个话题,于是他成了这个话题的主持人。

    话题主页上有一个PK投票项目,可以由主持人设置。考虑到社会上对毛的评价非常不一致,当时亦流传着“两个不能否定”的说法,章立凡就设置了这样的PK主题:“否定了毛泽东,中国的未来怎样?”设有两个选项:1、否定了毛泽东,中国会天下大乱;2、否定了毛泽东,中国的明天更美好。

    在章立凡看来,PK选项本身就是非此即彼,由于选项1本身就是一种比较极端的说法,选项2也不得不与之对应。如果有第三选项,他可能会增加一个较为中性的选择,但新浪页面无此设计。

    截至2013年10月10日,四个月间共有18560位网友参与了投票,其中3708人支持选项1,约占20%;14852人支持选项2,约占80%。这就是说,多达八成的网友支持否定毛泽东。章立凡在10月10日公布这项投票结果后,整个话题就被屏蔽了。

    “销号,没有给任何理由”

    2013年11月15日,著名宪政学者、北京大学教授张千帆在四大门户网站的微博,也同时遭到封杀,帐号被注销,微博内容被删除,甚至其个人的QQ空间、搜狐博客、网易博客、财新网博客、财经网博客均遭遇封杀。

    张千帆,1964年出生于南京。1980年考入南京大学物理系,学的是固体物理专业。1983年本科毕业后,20岁的他因考取著名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李政道主持的“卡斯比”赴美留学项目,而到美国攻读生物物理学博士。1989年获得博士学位之后,他却转向社会科学,于1992年到马里兰大学法学院,但读了一年之后因为缴不起学费,只能旁听了剩下两年的课程。1995年,他来到德克萨斯奥斯汀政府学院,攻读政府学博士,于1999年获得博士学位。他因此而成为拥有生物物理学和政府学的双料博士。

    拿到政府学博士之后,张千帆回到中国,先在南京大学法学院当教授。2000年,他写成了120万字的《西方宪政体系》,系统介绍了美国、欧洲的宪法、宪政制度和政府运行机制。此书在2001年被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出版,成为中国国内第一部系统完整地对宪政体系进行介绍的著作。他也因此成为著名的宪政学者。2003年,他被调到北京大学法学院任教授,并担任中国宪法学会副会长,北京大学宪法与行政法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

    从2011年开始,张千帆在北大法学院主持“公民宪政讲坛”,目前已经坚持了两年多,持续了20期,不断在中国普及宪政。2012年12月24日,张千帆参与发起《改革共识倡议书》,得到70多位知名学者的联署。倡议书呼吁中共当局在十八大深化改革之际,亟需凝聚社会共识,提出依宪执政、落实选举民主、尊重表达自由、深化市场经济、实现司法独立、保障宪法效力等六点改革主张。

    然而,两天之后,有关《改革共识倡议书》的内容,在中国各大网站上全面遭禁。而最早发布的该倡议书的共识网,也将其删除。至此引发民间广泛争议的倡议书遭官方一致封杀,有网友戏言:“当局达成了删除的共识。”

    面对中共官方新的“两报一刊”(人民日报旗下的《环球时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文稿》)连发文章而发起的“反宪政”逆流,张千帆又在2013年6月26日,发起了《公民宪政共识》的签名活动,表示“只有宪政,才能防止历史上的暴政重演”,提出包括“人的尊严不容侵犯”,“宪政是每个人干净的水和空气”,“拥护宪政,实施宪法”,“推进选举民主”,“践行言论自由”,“尊重信仰自由”,“实现司法独立”,“走向官民共治”等八个要点。这次签名活动获得三批500多人签名支持。

    对于《公民宪政共识》,大家自然将其与《零八宪章》相比较。有人认为它实际上是在《零八宪章》基础上的倒退,承认中共在1982年制定的《宪法》。著名异议人士查建国表示,“82宪法”不是宪政法律文本,不是共识底线,而是维权和专权镇压都可利用的工具,不是我们的旗帜,而恰是我们政改的目标,修宪的对象。

    《公民宪政共识》还称,“我们正在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危机赛跑。”对此,查建国表示:“彼方大危机,此方大机遇,屁股决定大脑。这是害怕革命,害怕突变而寄民主转型主导权于专制者的政治幼稚病又一力作。五年了,《共识》没有超越《08宪章》。”

    对此,张千帆向大事件表示:“我认为两者都是公民表达自由的行使,有的激进一点,有的温和一点,但是都应该被允许表达,彼此之间也没有必要排斥。在现阶段,个人认为温和策略更有建设性。《公民宪政共识》的直接目的是回应2013年四、五月份的反宪政逆流,我们认为有必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中国绝大多数人都拥护宪政,内部可以有左中右不同谱系,但是这个分歧是次要的,护宪、反宪之间的对立是主要的。护宪派有必要结成泛宪联盟,抵制极端反宪势力。宪政共识措辞温和,正是为了表达护宪联盟的最大公约数。”

    而对于遭到全面封杀,张千帆对《大事件》表示,其实他很少“玩”博客,基本不发微博,主要是没时间,只能任其自然。因此,无法回答提问,也无法回击叫板。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太负责的博主,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的粉丝。至于各有多少粉丝?腾讯微博大概是40多万,新浪微博是21万,其它网站少点,具体他也不清楚。张千帆说:“因此,我对他们这次‘全网封杀‘很意外。我在腾讯、新浪、网易、搜狐等网站注册的博客和微博被统统销号,甚至共识网专栏也被取消。”

    对于被封杀的具体原因,张千帆向《大事件》猜测,可能是他以前的《辛亥革命与中国宪政》的视频,或他的《薄熙来的政治遗产》这篇文章,或接受外媒采访……可能是这些事情积累下来的,也可能是具体事件造成的后果,也许是他们不愿意听到对三中全会的负面评论,但是在此前后,他没有发表什么言论。

    张千帆对《大事件》透露,在封网之前一两天,他曾偶然在腾讯博客上看到有人用恶毒语言攻击他很久以前发表的文章,于是不客气地回敬了,因为那一位网友的素质实在太次。对此,张千帆表示,不知两者是否有联系,如果是他回去汇报后触发的结果,那么这个体制正在利用一帮混混们整知识分子。

    不过,对于张千帆提到《辛亥革命与中国宪政》的视频,《大事件》特约记者认为这可能不是他被封杀原因。因为这个视频目前中国著名的视频网站优酷、56网都还存在,并没有被删除。而他的2013年9月2日在在《华尔街日报》发表的《薄熙来的政治遗产》,确实遭到中共当局的封杀。在新浪微博,有关《薄熙来的政治遗产》的微博遭到删除。对于这一点,可以从“自由微博”上的记录可以发现。此外,《薄熙来的政治遗产》这篇文章在著名的思想网站“共识网”和“爱思想”,在他们转载之后都遭到删除。

    对于被封杀后的影响,张千帆向《大事件》表示,实际上,对他个人生活影响不大,因为他不靠网络活着,但是对网友读他的东西产生了不便。

    为此,张千帆曾表示要为讨个说法。但当《大事件》向他询问,他却表示,还没完全想好。不过,他表示,以前中国是政法委无法无天,现在好一些了,但是意识形态部门违法现象仍然很严重。比如这次销号,没有给任何理由,连个招呼都不打。今后的主要目标是通过法律渠道,促进这个部门行为的法治化。

    抨击当局的“舆论斗争”

    张千帆遭到封杀,还有可能与他公开发表文章抨击中共当局发起的抓捕网络大V的“舆论斗争”有关。2013年8月19日,中共总书记习近平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发表了杀气腾腾、火药味盛隆的讲话。香港《苹果日报》引述知情者的说,习近平在讲话期间用到“互联网为亡党亡国的大敌”的字眼,又提出对网络要“敢抓敢管,敢于亮剑”。

    而在网上流传的习近平长逾一万五千字的讲话传达版本,虽然没有直接用“互联网为亡党亡国的大敌”的字眼,但用了类似的字眼。习近平说:“互联网已经成为舆论斗争的主战场。有同志讲,互联网是我们面临的‘最大变量’,搞不好会成为我们的‘心头之患’。西方反华势力一直妄图利用互联网‘扳倒中国’,多年前有西方政要就声称‘有了互联网,对付中国就有了办法’,‘社会主义国家投入西方怀抱,将从互联网开始’。”

    因此,习近平要求深入开展网上舆论斗争,严密防范和抑制网上攻击渗透行为,组织力量对错误思想观点进行批驳。对网络意见领袖,要加强教育引导,好的要鼓励,不好的要管束,不能放任自流。

    习近平还要求:“要敢抓敢管,敢于亮剑,着眼于团结和争取大多数,有理有利有节开展舆论斗争,帮助干部群众划清是非界限、澄清模糊认识。对那些恶意攻击党的领导、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歪曲党史国史、造谣生事的言论,一切报刊杂志、讲台论坛、会议会场、电影电视、广播电台、舞台剧场等都不能为之提供空间,一切数字报刊、移动电视、手机媒体、手机短信、微信、博客、播客、微博客、论坛等新兴媒体都不能为之提供方便。对这些言论,不仅要在网络上加强控制,而且要落地做人的工作。对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必须教育引导,要建立责任制,所在地方和单位要切实管起来;对造谣生事的,必须依法查处,不能像《三岔口》里那样摸着黑打来打去,也决不能让这些人在那里舒舒服服造谣生事、浑水摸鱼、煽风点火、信口雌黄。”

    对于习近平的互联网“亡党亡国”论,章立凡向《大事件》表示,到目前为止,官方只披露了“8.19讲话精神”,未见正式公布全文,这种摘录式的文本无法全面评论。但中国有史以来一直是“铁打的江山,流水的政权”,国家不会亡;“岂有文章倾社稷, 从来佞幸覆乾坤”( 廖沫沙诗),政权倾覆的原因在内部。人类是会思考的动物,“亮剑”或可斩首,思想无从“抢夺”。

    张鸣则对《大事件》表示,他们感觉到了互联网是个威胁,开始可能想用文的一手,但发现不行,就改用武了。现在互联网的控制更严了,微博接近半死。当然,以这样的方式“夺回阵地”,阵地也就不存在了。

    对习近平号召的“舆论斗争”,张千帆则于10月9日在《华尔街日报》发表《“舆论斗争”的历史、现在与未来》进行抨击。张千帆表示,在官方对民间发动的这场“舆论斗争”中,胜负早已不判自明。除了官媒的自说自话和极少数官员的被动表态之外,如今还有谁在公开支持这股反宪政逆流?事实上,官媒对宪政不分青红皂白的攻击不仅没有镇住局面,反而得罪了大批体制内学者,让体制内的“社宪派”、体制外的“自由派”等原本不同立场的派别结成了广泛的护宪联盟。在这种生态下,任何学者公然站出来反宪政都是一种职业“自杀”;这么做也许马上就能得到“封赏”,却彻底毁了自己在圈子里的声名。

    不过,张千帆这篇文章,却遭到中共当局的封杀。在新浪微博,当网友转发这篇文章时,立即遭到新浪删除。而在陈有西学术网、爱思想、价值中国等网站转载过这篇文章,却都纷纷被删除。

    一位叫“老顽童(林钟光)”的网友还在网易博客透露,他10月14日在其网易博客转载了“爱思想”网站张千帆专栏的这篇文章。在已有26人次阅读、16条评论之后,10月18日晚上发现被屏蔽了。

    不过,对于这篇文章,著名学者、信孚教育集团董事长信力建将其改名为《“舆论斗争”的阶段与走向》,发表在其财经网博客和搜狐博客,却没有被删除。在搜狐博客,这篇文章还获得搜狐博客编辑的推荐。

    而对于中共当局发起的抓捕网络大V的运动,张千帆在文中表示,辩不过就抓人,也许能制造一时的恐怖气氛,让大V们眼下三缄其口,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抓了许志永、王功权,接下来又能如何?他们因言获罪,只会收获更多的社会同情。在国际和国内舆论压力下,政府并不能将他们重判并达到“杀一儆百”的目的。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提高他们的国际与国内知名度,而自己则四处树敌并在道义和形象上丢分。

    张鸣《大事件》说:“这样对微博的打压,主要是针对自由派的。跟以往一样,政治斗争刑事化。恰好碰上一个有把柄可抓的,但斗争李开复效果就很差。高法的司法解释,其实是为这场政治斗争服务的。他们一时还不想封网,就加强控制呗。”

    在2011年金山公司诉周鸿祎案中,北京一中院的判决对微博作出定性:“微博作为一个自由发表言论的空间,可以以个人视角通过只言片语,表达对人和事的所感所想,为实现我国宪法所保障的言论自提供了一个平台”。平台有一定的公共空间的性质,但又有很多个人观点在上面,这里有一个“群己”界限之分。严复先生翻译密尔的《论自由》,将书名译作《群己权界论》,提出公域和私域的区别,公域讲“权力”,私域讲“权利”;公域讲“民主”,私域言“自由”。用公权力来干涉私域的自由权利,本身就违反了宪法第三十五条。

    对于最高法院和最高检察院关于“谣言”转发500条就治罪的司法解释,章立凡对《大事件》表示,现有体制的一大恶习是立法自坏,即便他的言论没有超越“七条底线”和“两高”司法解释,还是被销号了,而且还不能明正典刑,属于“暗杀行动”,把他们自己立的规矩破坏了。这个体制自己没穿衣服,大家也知道他没穿衣服,他也知道大家知道他没穿衣服,但他就是不穿,同时禁止小孩说他没穿衣服。这是小孩的失败吗?目前还不到下结论的时候,但前景很清晰。

    因此,章立凡对《大事件》说:“不准讲真话的体制‘非死不可’(Facebook),大家都来‘推他’(Twitter)一把。”虽然章立凡强调,这是句玩笑话,但它确实是今天的中共体制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

    古川,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學者,目前從事於《中國網民權利運動的興起》的研究。

2014年1月17日星期五

没有真相,就没有和解

 
 
 章立凡 为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撰稿 
 
2014年01月16日 12:19 PM
 
“毛诞节”刚过,开国上将宋任穷的女儿宋彬彬博士声泪俱下的道歉,在互联网上引发了热议。赞成、反对、感动、冷漠、质疑、不屑、嘲讽…… 各种腔调的声音不绝于耳。
 
宋彬彬之所以成为“文革”初期红卫兵运动的标志性人物,是因为她曾与好几个“第一”沾边:1966年8月5日,北京师大女附中卞仲耘校长成为“文革”中全国因武斗致死的第一位受害者;该校因而成为第一个打死老师的学校;当时宋彬彬是该校“革命师生代表会”副主席之一,她在8月18日登上天安门城楼,给毛泽东戴上了“红卫兵”袖章,并作为第一个有名有姓的红卫兵人物,被媒体广泛报道。伟大领袖对宋彬彬“要武嘛”的“最高暗示”,激发了第一轮武斗和抄家狂潮,从北京蔓延至全国,史称“红八月”。这场有组织的暴行,得到了高层的支持和纵容。据官方不完全统计,8月至9月的40天里,红卫兵仅在北京一地就打死了1772人。
 
在重大历史节点上的短暂亮相,给世人留下了抹不去的记忆。被权力利用过后,“宋要武”成为那个暴力年代的一个历史符号,如影随形伴随着宋彬彬的人生。
 
“文革”结束后,赴美留学并工作的宋彬彬,不断遭遇历史聚焦:芝加哥大学历史学者王友琴博士撰文,认为宋彬彬等对卞仲耘之死负有责任;卞校长的丈夫王晶垚先生,至今未接受宋的道歉…… 四面楚歌的宋彬彬,多年来一直在不同的场合为自己辩白。同时不断有人暗示:打死卞仲耘的主凶,比宋彬彬的家庭更有背景,她是在代人受过。刘进、叶维丽、冯敬兰等校友自发组成的“八.五事件”调查组,将责任指向了本校高一3班的少数干部子女。
 
首先须肯定:一个人到了晚年,对于年轻时犯下的过错乃至罪愆,道歉比不道歉好。
 
其次要等待:受害者卞仲耘老师的家人是否接受道歉?他们并没有出现在道歉会场,态度至今不得而知。
其三需思考:到目前为止,卞仲耘之死仍是一个“葫芦案”。宋彬彬不止一次地道歉,同时也是在切割责任(她认领的是“道德责任”,而不是法律责任),把球踢到了另一些人的脚下。留下的思考题是——直接的打人真凶是哪些人?
 
道歉会通过老教师及一位受害者子女之口,表达了对宋彬彬等人的谅解,且指打人者当时是未成年人,从法定年龄上不承担法律责任。调查组在距真相一步之遥处裹足不前,不愿说出虐杀事件的直接责任人(她们早已是成年人)。时至今日未能还老校长一个公道,令这场校友内部调查的公信力打了折扣。
 
共和国的同龄人有句口头禅——“青春无悔”。至今尚未见哪位手上沾过血的人,勇敢地站出来承担责任。按照“法不责众”的“国民性”传统陋规,国人对于参与集体犯罪,历来缺乏道德上的反省,认为“大家一起沾血”的恶事可以免责,这也是那个“人人害我,我害人人”的时代里政治运动大行其道的原因之一。
 
在“文革”祭坛上的千千万万个冤魂中,卞仲耘校长只是其中之一,她被自己按体制设计教育出来的学生夺去了生命,本身就是一个悲剧。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现有宋彬彬打死人的直接证据。若要她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当然是一种不公;更大的不公则在于:大规模集体犯罪的主使人、十年浩劫的发动者,刚刚接受过最高规格的祭祀荣典。
 
体制的暴力基因,潜伏于从湖南农民运动、苏区“肃反”到土改运动、镇反运动的历史血脉之中。在一种互害体制下,宋彬彬等“红二代”及其家族同样没有安全感,他们既是体制的受益者,又随时可能成为受害者;或许后来重新成为受益者,而其精神救赎之路则漫漫其修远……
 
曾长期居住在以基督教文明为主、认同普世价值的国度,难免耳濡目染,接受忏悔文化。宋彬彬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再不道歉,就没有机会了”,希望通过道歉“促进大家对文革进行反思”,“只有真正的反思才能走得更远”,“没有真相就没有反思。同样,没有反思也难以接近真相”。
 
以陈小鲁、宋彬彬等为代表的部分红二代,虽早已不在权力中心,但从血缘感情出发,仍希望父辈创立的红色政权长治久安,提防“文革”卷土重来。从不断自辩到促进反思,以道歉求和解,避免社会的彻底撕裂,当然是一种最明智、成本最低的维稳,可惜尚未被主政者及诸多红色家族所理解。
 
1981年《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彻底否定了“文化大革命”,但对这场浩劫的受害者,至今未见官方有公开的正式道歉。以“真相”“反思”“和解”为基调的女附中道歉会,本应是一场政府主导的社会行动,可惜与主旋律不同调。近年为了强调一贯的“伟大、光荣、正确”,又出现了新的“两个凡是”:凡是对“两个三十年”历史的还原和认真反思,难免被扣上“否定党史、歪曲国史”的“历史虚无主义”的帽子口诛笔伐,对历史真相的恐惧深入骨髓。
 
翻开沉重的历史:从卞仲耘到北京市被打死的1772条人命,从北京大兴县、湖南道县的大屠杀到广西的吃人狂潮,还有多少人道主义灾难的真相尚未揭开?“文革”“反右”等政治运动和重大历史事件,到底整死、杀死了多少人?三年大饥荒有多少人非正常死亡?这些历史的债务并非“虚无”,岂是区区一句“历史虚无主义”即可风吹云散?
 
某历史责任人说过:“任何时候我都不下罪己诏。”“历代皇帝下罪己诏的,没有不亡国的。”纵观二十五史,历代君主下罪己诏或不下数百道,多数没有遭遇亡国;而不知悔悟的独夫民贼,却颇有亡国的先例。若出于对“亡党亡国”的病态恐惧,乃致讳疾忌医,连以往的政治得失都不允许检讨了,可不像是谋求千秋万代的节奏。
 
不久前逝世的南非前总统曼德拉,曾在图图大主教的提议下,于1995年签署《促进民族团结与和解法》,成立由独立人士组成的社会调解组织“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该委员会的宗旨是“在弄清过去事实真相的基础上促进全国团结与民族和解”,其任务如下:
 
一是,全面地调查自1960年3月1日至1994年5月10日这段历史时期内各种严重侵犯人权事件的真相;
 
二是,让受害者讲出真相以恢复他们的公民尊严,并提出如何对这些受害者给予救助;
 
三是,考虑对那些服从政治指令严重侵犯人权但已向真相委员会讲出所有事实真相的犯罪者实施大赦。
 
现代社会中负责任的政府,不会在人类文明的高速路上逆行。清理历史的负资产,就国家历史上对公民造成的伤害作出道歉和赔偿,促进全社会的和解,是执政者的道义和担当。美国政府曾就历史上对印第安人、黑人、华工、日裔公民的伤害,先后作出道歉及赔偿。海峡对岸的国民党也身先垂范,台湾领导人马英九,每年都会出席“二二八事件”的纪念仪式,向已平反的受难者及其家属鞠躬致歉。
 
女附中道歉会的纪事中有这样一段话,未知主政者作何解读:
 
没有真相,就没有反思。没有反思,就没有道歉。道歉是铭记历史、寻求和解的开始。
 
2014年1月16日 风雨读书楼

2014年1月10日星期五

大国小吃乱弹




章立凡 为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撰稿
 
微服私访,品尝民间美食,与民同乐,是君主们都爱干的事儿。当年这类趣闻轶事往往随机而生,与治国平天下的雄才大略无关,也不至于招来没完没了的政治解读。

当下神州名吃,首推包子。早年北京西四牌楼“二友居”的包子脍炙人口,可惜遭遇拆迁了,有家名气不大的包子铺,反倒成了头牌。笔者几年前外出办事, 地方僻静找不着饭馆,不得已进去过一回,食客不多,也谈不上什么风味特色,聊为充饥而已。印象最深的是服务差,如今随手翻翻网上的大众点评,多数为负面评价。

包子发明人诸葛亮,被面点业尊为祖师爷。传说他征南蛮时,以白面裹肉制成“蛮头”,代替人头祭神渡江,故又称“瞒头”。后来,这一上欺神明下保生民的食物,不论有馅无馅,统称“馒头”。至北宋出现分流,有馅者始称“包子”。

南京名吃“一条龙包子”,相传系因南北朝时陈朝后主(陈叔宝)而得名。他十岁时偷偷溜出宫门,在秦淮河边游逛到肚子饿了,走进一包子铺,抓起新出笼 的包子连吃数枚,越吃越香,可没给钱就走了。隔日又来白吃,店家看他不似寻常人家子弟,请其留个姓名日后记账,小叔宝歪歪扭扭地写下“一条龙”仨字。日后 身份显露,包子铺生意兴隆,“一条龙”爪印裱挂中堂,店门被尊称“龙门”,街道也改名“龙门街”。据说陈后主登基后觉得有失体面,以“欺君罔上”为由封了 店家,但“龙门街”及“一条龙包子”却至今犹存。

无独有偶,北京也有个清真老字号“壹条龙”,开设于乾隆五十年(1785年),原名“南恒顺”,主营涮羊肉和清真炒菜,堪称京师涮肉店的老祖宗。相 传大清光绪二十三年,有主仆二人来吃涮羊肉,餐罢对老掌柜说“没带钱”。掌柜看二人不像吃白食的,放他们走了。次日一早宫中有太监送钱来,掌柜方知是光绪 爷光顾,忙将皇上用过的“龙凳”包裹黄绸、“宝锅”系上红缎,一并供奉。消息传开,食客趋之若鹜。久而久之,原店名反而不彰,变成了“壹条龙”羊肉馆。 “龙凳”日后毁于火灾,“宝锅”传承至今。

两个“一条龙”故事,情节何其相似乃尔!共同点是“圣物”被供奉演绎成商业广告,区别在于结局不同:陈后主儿时调皮倒也罢了,得势封人店铺忒不厚 道,难怪他后来成了亡国之君,实在是格局太小。相比之下,大清君主就做得落落大方,吃饭不忘付账,顺手帮衬商家生意,长留口碑功德。

北京作为明清两代帝都,饮食文化源远流长。但从史料上看,明太祖朱元璋崇尚节俭,开国后以农为本,禁食牛肉。他留下的饮食掌故,多系回味早年饥寒岁 月的粗陋食品,如麦蚕豆干粥、叫化鸡、珍珠翡翠白玉汤之类,纯属怀旧情结。其次子朱棣(成祖)夺位后定都北京,也不讲究吃喝;五子朱橚留下了“一品包子” 的传说,但算不得什么山珍海味。明代宫廷饮食至万历以后才渐次奢靡,总体上较少创新,与民间吃法交集不多。相形之下,“造反十八年,享福十八天”的李自成 更是个土包子,相传闯王夺了大明帝祚后,足足吃了十八天饺子。

满清以游牧民族入主中原,饮食原本粗放。初时借鉴蒙元饮食习俗,奶酪、奶饽饽、火锅等算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吃食,像康乾时的“千叟宴”,吃的就是涮羊 肉。正因为自身饮食文化不发达,随着国力强盛,清廷在继承明代宫廷饮食基础上,又成了与市井佳肴融汇最多的皇室。品尝民间菜肴点心,必定赏赉有加。自己方 便,与人方便,草民喜大普奔,皇家国祚绵长,还留下众多美食佳话。

相传北京清真小吃羊眼包子曾受康熙的赏识,“都一处”烧麦、南府苏造肉则得力于乾隆的品尝,果子干因同治私自出宫偷尝而知名……最善享受的当数慈禧 太后:芸豆卷、豌豆黄、栗子面小窝头、它丝蜜、金糕、肉末烧饼、门钉肉饼、“天福号”酱肘子、“月盛斋”酱牛肉……等等吃食,无不与老佛爷的青睐有关,难 以一一尽述。

当下坊间,热议包子冷落炒肝。夫天下包子品种繁多,京师炒肝独此一味。名曰炒肝,实为烩煮猪大肠,猪肝仅为配料。清末前门外鲜鱼口“会仙居”,原经 营白水杂碎,以切成段的猪肠、肝、心、肺,加调料以白汤煮就。日久生意萧条,店主去肺心留肠肝,加酱调色勾芡,易名“炒肝儿”,结果一举成名。这场成功转 型的来由,历来有两种说法:一是慈禧太后品尝后,传谕去掉心、肺,店主奉旨改造;二是店主接受《北京新报》主持人杨曼青建议,调整了配方。

清末是个改革年代,这一饮食改革配方,开创了帝都小吃事业的新局面,历史意义十分久远,还推动了北京方言的创新。至今网上到处可查到一句俏皮话: “你这人怎么跟炒肝儿似的,没心没肺?”另有三句歇后语:“会仙居的炒肝儿——没心没肺”;“炒肝不勾芡——熬心熬肺”;“猪八戒吃炒肝——自残骨肉”。

炒肝汤汁油亮酱红,肝香肠肥,味浓不腻,稀而不澥。会仙居曾创制一种炒肝专用碗,粗瓷褐釉,锥形无肚,一是量小保本多,二是不挂碗便于啜饮。老北京 吃炒肝讲究顺碗沿转圈喝,若有人吃炒肝用匙筷,京人一望即知为外地人。最近还有位大主顾笑问店家:“为什么炒肝比以前有点稠?”这一问也透着内行,勾芡稠 厚,已非原味。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问者必是怀旧之人。

笔者居京六十余年,各种美食瞭如指掌,却一直对炒肝敬而远之。君不见美国副总统偕大使携孙女,光顾北京“姚记炒肝”秀亲民,只点了炸酱面和凉菜。欧美人习惯上不吃动物内脏,炒肝高胆固醇、富嘌呤的食料,也着实令人望而生畏。

观大国如尝小吃:作秀固可餐也,取食必健康乎。

2014年1月7日 风雨读书楼
FT中文网2014年1月8日

党国体制:万马齐喑究可哀

章立凡/明报月刊
 
感谢党国,从2012到2013,接连演了两年大戏:从王立军事件到审判薄熙来,从清洗“石油帮”到权斗升级版,从“中 国梦”到新权威主义,从“反宪政”到“清网运动”,从“两个互不否定”到两个冥诞纪念……,不断更换的戏码令人眼花缭乱。文戏武戏,两手都很硬,可就是只 许鼓掌不许点评,谁要敢喝倒彩,搞不好会被请“喝茶”,给人的感觉是碰上“戏霸”了。

2014将迎来夏历马年,是“万马齐喑”还是“万马奔腾”,现实令人无语,前景依然不明。

红二代,最后的救党力量?

“年年唱改革,届届有三中”,中共高层五年一换届,循例可连任两届。上届核心履新之初,果断处理“非典”疫情、整顿吏治,人们开始期盼“新政”,以为真会有所作为;到第二届任期才渐渐看出是个“维持会”,根本不会有政治体制改革,莫测高深的面孔掩盖了平庸。

本届最高领导人上台半年左右,思想个性已充分展现。新班子的主体,是被称为“太子党”的红二代;而上届领导层主要来自草根出身的“团派”。前者犹若 创业大股东的继承人,说话做事,如在自己家中;后者只是职业经理人,言谈举止,似在他人门下。职业经理人股本有限,任内治国乏术,哪家的奶酪都动不得,吏 治败坏,社会冲突日渐激烈。一些红二代担心祖业不保,急切推动自己人中的强人来“亲政”,引领政权走出困境。

与前任相比,新的最高领导人对捍卫红色江山多了一份血缘上的感情,加之政治资本雄厚,重振祖业的决心和信心满满。上台后首访俄罗斯时,他对普京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我觉得,我和您的性格很相似。”笔者曾分析,无论内政外交,他都希望成为政治强人。

上台一年来,太子党逐渐形成类于清末“皇族内阁”的权力架构,对内以反贪大棒整肃体制内异己派系,同时高调打压主张宪政民主的舆论诉求;对外则扬弃邓小平“韬光养晦”的外交战略,争取主导世界的强国地位。

但太子党也有自身的焦虑:当前的权力架构仅能维系五年,“红三代”接班无人。第一届任期结束后,七常委中将有五人退休。今后四年间能否改变原有权力格局,以威权政治保障治国路线的连续性,成为救党保政权的关键。

再建威权:以民生兑换民主?

十八大闭幕后,我推测新领导将以“民生换民主”的方式,改善经济民生,重建威权政治,但不会实行政改。此次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深化改革的 决定》,对症候的把脉比较明晰,说明体制内不乏明白人。提出需要改革的经济、行政体制目标问题有六十条之多,土地、金融、劳教、计生等等弊政全部囊括,却 未说明实施路径;设立了国家安全委员会、中央深化改革领导小组两个超级集权机构,开始虚化“集体总统制”,但没有政治体制改革的部署。

某些学人望风希旨,或重弹“新权威主义”,或鼓吹“儒家宪政”;部分知识分子也一厢情愿地以为,做好“顶层设计”,自上而下启动新一轮经济改革,就 有“倒逼政改”之可能。但经济改革缺乏政治体制的保障,一如邓小平所言:“只搞济体制改革,不搞政治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也搞不通。”

目前中共的处境和动员能力,与十一届三中全会时无可比性:利益格局,坚冰固不可摧;朝野上下,早无改革共识;体制内外,亦无互信互动。若吊起公众的期望值而无从兑现,未来的信心落差将更加巨大。

《决定》若早十年出台,即便处方力度不够,仍不失为一经典医案。时过境迁,治疗的最佳时机已经错失。如同癌细胞扩散后,根治手术(政改)难于承受, 猛药化疗(如官员财产公开)亦不敢试,只能采用中医保守疗法:“固本”——集中权力强化执政地位;“培元”——保经济增长以维系合法性。悖论恰恰在于:以 经济自由化维系合法性的举措,必将壮大经济民主,从而助长政治、文化上的民主诉求,未来的政治变革无法回避。

执政党最大的症结是患得患失:长期的一党执政,已失去了正常的竞争能力,故无论改革与否,底线都是中共永远执政。无舍亦无得,若立党为私,一切以本党利益为轴心,则其谋难成。

中国梦:执政理论难圆自信

理论上的模糊和路径的不确定性,是政治宣传的大忌。党媒竭力营造的“中国梦”,如同在雾霾中欣赏帝都夜景:美丽、模糊、有毒。以梦境为口号的政治宣传策略,已是匪夷所思,更愚蠢的是发起了一场反宪政运动,不遗余力地摧毁自己营造的旧梦。

自上世纪40年代起,中共一直致力于宪政和普世价值的宣传,主张“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并由此在与国民党的斗争中,赢得了青年、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的支持。自建政迄今,中共即便在实践中离弃了宪政,也从未在理论上否定过宪政。

从年初《南方周末》新年献词触发的“中国梦,宪政梦”之争,到五月的“反宪政逆流”,朝野理论交锋持续数月,互联网高潮迭起,大批学者名流高调卷入。御用“理论家”们无知者无畏,反宪政民主、反军队国家化的论调弄巧成拙,演变成对中共党史的讨伐,实在是自取其辱。

这场大辩论普及了宪政常识,令大批不了解宪政的民众,成了宪政的忠实粉丝。以“三个自信”(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自居,屏蔽否认历史而又大反“历史虚无主义”,执政理论已无法自圆其说。

面对立体传播的网络舆情,当局却惯于采用平媒理的落伍经验,当局却习惯于用管理平面媒体的落伍经验,误以为信息垄断仍可掌控一切,“七不讲”“两高释法”“七条底线”“清网运动”等一系列钳制言论的配套举措相继出台。

吐槽渠道封死,上街几率增加。一个政权最大的危险,不在于民间批评太多,恰恰在于民众的沉默。当作为社会安全排气阀的互联网不能正常发挥作用时,蓄积的能量会无序释放,增加了危机的爆发的不确定性。

拒绝政改:党国体制难以为继

2012年薄熙来事件发生后,笔者曾在《明报月刊》撰文警示:“公器私用,党同伐异,任人唯亲,私相授受的政治生态,是不可持续的,同时任何人都不 是绝对安全的。”今年薄案二审期间,笔者再度指出:没有体制性的反腐,反腐也将成为权力斗争的工具。结案不是权斗的结束,而是新一轮权斗的升级。

此后,对“石油帮”的清洗逐步加码,坊间纷传“刑不上常委”的潜规则将被打破。近期北韩张成泽事件爆发,中国体制内一时兔死狐悲:将张成泽的“判决 书”与毛时代整肃高岗、彭德怀、刘少奇、林彪的党内文件相对照,语境措辞同出一辙。耐人寻味的是,原定隆重举行的毛诞纪念活动随即有所降温。

今年6月,笔者曾以 “否定了毛泽东,中国的未来怎样?”为题,在新浪微博发起PK:设有两个投票选项:1、否定了毛泽东,中国会天下大乱;2、否定了毛泽东,中国的明天更美 好。截止到10月10日,四个月间共有18560位网友投票,其中3708人支持选项1,约占20%;14852人支持选项2,约占80%。投票结果公布 后,整个话题随即被屏蔽,但人心向背可见一斑。

无论从世界史或中国史的角度,造成大饥荒和文革灾难的毛泽东,都已成为执政党的负资产;然而抛弃毛泽东,中共又担心失去党国体制的合法性。

为何“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另类权斗,没有发生在现代宪政国家,而总是发生在斯大林、毛泽东、金家王朝统治下的极权国度?历史和现实,引发了公众对“前后三十年互不否定”历史观的反思——斯大林主义体制不可持续,毛泽东的罪恶必须清算。

未来:突发事件冲击体制?

2014年是甲午战争一百二十周年。朝鲜半岛的变局,历来对中国历史进程有重大影响:甲午战败开启了大清的覆亡之门,朝鲜战争则造成了朝鲜半岛和台海两岸的长期分裂,同时给中朝两国树立了两种政治制度的对比样板。

拒绝政改的党国体制,无非是政治上重新洗牌,经济上重新洗钱,未来存在诸多不确定性。今后数年间,大陆的社会冲突、天灾人祸,以及香港普选之争、朝鲜半岛突发事件、领海海域争端等等,都可能形成对体制的冲击波,诱发意想不到的变局。

2013年12月18日 北京风雨读书楼
香港《明报月刊》 2014年1月号

徘徊的幽灵

章立凡 为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撰稿

2014年一个雾霾的冬日清晨,一个幽灵穿越位于北京市中心的陵寝,在中国上空徘徊。他生前对自身的历史地位极为焦虑,迫切地想知道人们如何评价自己。

他所参与创建的党仍在执政,他的头像依然悬挂在天安门城楼,广场上五星红旗照样朝升暮降,参观他遗体的人流络绎不绝。长期为失眠所苦的他,生前曾率 领群臣在一份自愿实行火葬的文件上签名,死后却无法入土安眠,被封存在冰冷的水晶棺内,成为中国最重要的旅游景观,长期忍受骚扰至今。自从走上神坛后他便 不再摸钞票,理由是“那东西很脏”;如今他的头像印在从一元到百元的钞票上,每天被无数只脏手摸来摸去,成为国人膜拜并咒骂的流通工具。他生前利用并折腾 所有的人,现在全国人民用同样的方式回报他。

一切变化源自三十七年前那个中秋月圆之夜:伟大领袖尸骨未寒,一场宫廷政变悄然袭来,令他的妻子、侄儿及其盟友成为阶下囚;“打不倒的矮个子”随即 重返政坛,成为中国最有权势的人物。邓小平迅速抛弃了“阶级斗争为纲”的治国方略,将东方大国引上改革开放之路;并以党内决议的方式,彻底否定了毛所发动 的“文化大革命”。这一历史结论,成为日后试图为毛翻案者难以撼动的障碍。

考虑到本党执政地位的合法性,邓小平对毛泽东的功过作了“三七开”的评价,并宣布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整个80年代,“非毛化”一直在静悄悄进 行,没有爆发激烈的争论。朝野间都希望走出毛时代的阴影,并达成了改革开放的共识。光环褪去之后,毛成为一个时代符号,静静地躺在纪念堂里接受参拜,人们 的心情半是好奇,半是敬畏。作为长期洗脑的后遗症,对毛的信仰日渐世俗化,他被民间奉为一尊气场很大的神祗,如此而已。

如果政治改革没有被1989年的重大政治事件所阻断,继续与经济改革齐头并进并使全体社会成员公平受益,对于毛的争论不可能像今天这样激烈。他可能 像老对手蒋中正那样,仅仅作为一位历史人物,接受奉祀荣典并任人评说。问题恰恰在于,邓小平启动的改革,仅仅摒弃了毛氏阶级斗争路线,带领中国走出了苏联 式计划经济,却没能走出斯大林主义,也不可能舍弃毛所建立的一党执政体制。

政治体制改革停滞的恶果,在改革开放三十年后日见凸显:不受监督的公权力造成了体制内普遍的腐败,以往的腐败仅限于毛泽东及权力圈内的高官,如今当 上村长就能成为一个土皇帝;以改革的名义产生的社会分配不公,造成严重的两极分化,一些权利受到侵害的边缘化人群,由于资讯有限,开始怀念绝对平均主义的 毛泽东时代,成为拥毛派的分母,毛泽东的幽灵重返人间。

只有在失衡的社会中,民粹主义、民族主义才会有市场。高举毛像的反日游行、砸日系车宣泄的仇富情绪,与义和团的“扶清灭洋”口号异曲同工。符号化的 毛泽东,已经成为部分弱势群体合法表达对社会不满的工具。毛粉们看到“文革”中批斗、抄家的影像很是兴奋,希望官员和富豪也遭受同样的惩罚;和土改前的农 民一样,更有人企盼出现一位毛版魅力型领袖,率领他们砸烂旧世界,来一次社会财富再分配。个别政治野心家和投机者,恰恰利用了这种情绪,成为毛左派系的首领。

只有在失控的体制内,威权主义、国家主义才会有需求。符号化的毛泽东,同样可以成为当政者维稳的工具。中共政治家族的“红二代”们,往往既是毛时代 政治迫害的受害者,又是毛所创体制的受益者。身为革命党人的后代,执政后最担心的就是“革命”和“共产”。他们对教主怀有复杂的感情,既担心否定毛会使政 权失去合法性,又担心毛派壮大对体制造成威胁。他们希望借鉴毛式铁腕和语境挽救政权危机:利用民粹主义增进政权向心力,利用国家主义转移国内矛盾,利用反 腐败名义整肃异己派系,集中权力一统江山。

马克思曰:“一切死亡先辈的传统,好像梦一般,笼罩着活人的头脑……他们怯懦地运用魔法,求助于过去的亡灵,借用他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服装,以便 穿着这种古代的神圣服装,说着这种借用的语言,来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今年有两位重要人物的官方纪念活动:第一位既是毛时代的元老,又是改革开放时代 的先驱,前后三十年的合法性通过血统一并继承;第二位是毛泽东本人,一百二十年来的神性通过代际禅让接力加持。民间与官方都有召唤亡灵的冲动,相互利用而 诉求各异,但不会有人蠢到甘愿倒退回毛时代。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他是人民大救星”?无论从人类文明史、世界史或中国史的角度,造成大饥荒和“文化大革命”灾难的毛泽东,都是人民的大 灾星和执政党的负资产。当今中国的所有经济成就,都是摆脱了毛泽东路线的结果;当今中国的所有体制问题,都与毛泽东的基因有关。“两个三十年互不否定”的 舆论导向,从理论上难以自圆其说。屏蔽毛时代的历史,禁止自由评说,才是真正的历史虚无主义。

送走毛泽东的幽灵,让他的遗体入土为安,中国梦才不会成为噩梦。

2013年12月25日 风雨读书楼
FT中文网 2013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