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7日星期四

“家天下”升级版:从“族天下”到“党天下”


 “家天下”升级版:从“族天下”到“党天下”

章立凡
根据前辈史家的论述,中国历史上有三种统治形态:一家一姓的传统王朝政权,史称“家天下”;蒙元和满清两朝创立的部族政权,又称“族天下”;近代以来由政治集团开创并长期据有的政权,则称为“党天下”。本文要讨论的是:这三种政权形式所共有的王朝特征,及其在特定历史时段中的并存与相互转化。
一、 “家天下”:血缘家族内部权力世袭
王位血缘继承,是世界历史上的多数王朝采取的传位制度。中国历代王朝的“家天下”是私有制的产物,事实上是将“天下”视为一家一姓的私有财产。
中国宗法等级的继承制度,早期表现为兄终弟及和父死子继,到商代中后期才确立嫡长子继承制。“立嗣以嫡,无嫡立长,是中国传统宗法制度的核心,成为社会权力、权利和财产转移的基本法。嫡长子是当然的合法祭祀继承人。嫡长子缺位时,须立嫡以传承祭祀。祭祀继承人选定顺位的范围一般是:嫡长子、嫡长孙、嫡子同母弟、庶子、嫡孙同母弟、庶孙,必须依此顺序立嫡,以传承香火。
“家天下”的王位世袭,与宗社祭祀的传承一致,王位必须在同姓一家的血缘家族内部,由男性直系血亲根据尊卑长幼亲疏的顺序继承。汉高祖诛灭异姓王、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明太祖诛杀开国功臣,都是为了防止“家天下”落入异姓之手。古代宫廷还建立了宦官制度,将服侍内廷的男性系数阉割,以保持血缘纯正。但血缘家族的内部权力结构,仍受到无性和有性的干扰,出现了宦官(无性人)弄权和外戚(姻亲)专权的弊端;母后“垂帘听政”也是一种特例,女主武则天称帝,则是特例中的特例。
嫡长子未必能够顺利即位,围绕王位的传承、把持与争夺,历代王朝都出现了与嫡长继承制度相悖的情况。例如西汉的“七国之乱”、西晋的“八王之乱”是同姓王争位;王莽篡汉,曹丕、司马炎称帝,赵匡胤“黄袍加身”,系外戚权臣以“禅让”旗号逼宫篡位;唐“玄武门之变”、宋“烛影斧声”、明“承天门之变”及清“九子夺嫡”等,则是兄弟争权的故事。
中国历史上,除了“家天下”这种血缘家族内部的权力世袭制度外,还出现了由部族或少数民族内部共享权力的世袭制度,被称为“部族政权”或“族天下”。其权力核心为本族的菁英,通过侵略、联姻向外扩张,取得其他民族的土地与人口。扩张到一定规模,即模仿汉族建立王朝,由开国的部落领袖掌握军政权力,其家族成为王族或贵族。历史上匈奴、鲜卑、契丹、女真、蒙古等游牧民族建立的王朝,就是部族政权。
钱穆先生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书中提出,中国历史从汉代起,就不能叫皇权,因皇帝一个人不可能掌握一个国家的大权,也不是贵族政权和军人政权。从汉到明“政府大权都掌握在士——读书人手里”,即士人政权;士人“在制度规定上,是绝没有世袭特权的。因此中国社会上的读书人,士,只是一种流品,而不成为阶级。”
士人政权是中国儒家政治制度设计的典范,既可制衡君主的权力,又可防范世袭权贵干政乃至异姓夺权。而蒙元和满清建立的部族政权,则是权力由某一个部族掌握的“异族政权”。蒙古人或满洲人是这种政权中的特权团体。部族政权及其“立贤不立长” (或最强者胜出)的传位方式,是对汉族王朝传统的颠覆。
钱先生指出:“若说他们是专制,则该是部族专制,而仍非皇帝专制。”部族政权“当然是私心的,所以这一种政权下之一切措施,便不好算是政治制度,而只好算是一种法术,一种控制此政权之手段。”
余英时先生将部族政权称为“族天下”,他指出异族入主的“族天下”,即日本和西方学者所称之征服王朝天下属于整个,而不是属于某一“家”。(《家天下、族天下、党天下》,《明報月刊》1998 2月号)
三、 “党天下”:政治集团内部权力世袭
余英时先生在上述文章中,首次比较了三种“天下”的异同,指出:“像‘族天下’王朝一样,‘党天下’也有一个确定的统治集团,而党组织的严密更远非传统的族组织所能比拟。”他认为“党天下”在结构上是从前苏联移植过来,国、共两党都是以列宁、斯大林的党组织为原型建立起。“党天下”的政权扬弃了王朝形式,但在精神上“党天下”并没有完全摆脱掉王朝的若干主要特征。
2008年是“戊戌变法”一百一十周年,余先生在史论《戊戌变法今读》中,以中国大陆的流行语言解读“族天下”,称之为少数民族的“一族专政”,这个解读与“一党专政”仅一字之差。
2013年,余先生在《当今中国党天下》的访谈中进一步分析:“到了民国以后,从国民党统一到共产党推翻国民党政权,变成党的天下,国民党的党天下是无效的,因为它这个党没有能够把所有财产集中在手上,可以为所欲为。只有到了共产党时代,党的天下才完整。”
余先生对国共两党成败的观察很独到:只有打着“公有制”的旗号,将全社会的资源和财产最大限度地集中控制,才能建立真正的“党天下”。他关于“党天下”扬弃王朝形式、精神上保留王朝特征的表述十分精彩。前苏联共产党政权的主要特征,表现为“三个垄断”:即意识形态垄断、权力垄断和利益垄断,从“家天下”、“族天下”到“党天下”,都同时具备上述王朝特征。
更早觉察到“党天下”之王朝特征的,是大陆“反右”运动的两位受难者。
1957年,储安平先生因“党天下”的发言而青史留名。他直指“党领导国家并不等于这个国家即为党所有;大家拥护党,但并没忘了自己也还是国家的主人。”“党这样做,是不是‘莫非王土’那样的思想,从而形成了现在这样一个一家天下的清一色局面。”(储安平:《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人民日报》195762日)
“党天下”的说法非储先生原创,而是源于另一著名“右派”罗隆基。19302月,他在《新月》杂志发表《我们要什么样的政治制度》,严厉批评国民党:“‘党在国上’的影响,尚不止这一端。国民党可以抄写共产党的策略,把党放在国上,别的党又何尝不可抄国民党的文章,把党放在国上,秦始皇打到了天下,自己做皇帝。刘邦打到了天下,当然亦做皇帝。曹操、司马懿打到了天下,当然亦做皇帝。这就是‘家天下’的故事。国民党革命成功,可以说‘党在国上’,其他的党革命成功,当然亦可以说‘党在国上’。这当然成了继续不断的‘党天下’。”
在重申“党领导一切”的今天,罗先生“党在国上”的政治预言,可谓入木三分。正如他所揭示的那样,无论“家天下”、“族天下”还是“党天下”,都是“打到了天下”。而中国王朝更迭主要特征,就是以暴易暴。
四、王朝基因:三种“天下”形态的并存与转化
草原民族建立的部族政权,其基本单位是血缘团体的军事组织,如满清的八旗制度,具有紧固团结内部、便于军事征伐的重要作用。努尔哈赤时代形成的贝勒、大臣、八旗固山额真共同议事的内部军事民主传统,逐渐向政治制度转化。这一传统在皇太极称帝后,正式确立为“议政王大臣会议”,类似“党天下”时代的“集体领导”,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着皇帝的权力。随着满清入关征服中原,皇权逐渐强化,康熙朝设立南书房,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功能开始虚化;雍正朝则创设更有实权的军机处 ,颇类今日之“小组治国”;至乾隆朝末年,议政王大臣会议正式消亡。
满清以不足十万的铁骑入主中原,时刻提防被征服民族的反抗。表面上昭示“满汉一家”,以功名官禄羁縻笼络汉族知识分子,但满汉之间的心防始终存在。以种族为纽带的族天下,仍是爱新觉罗氏的“家天下”的权力基础,如同当下的近九千万中共党员,始终是红色政权的分母。
余英时先生指出:“清朝的天下不但是满族共同打下来的,而且一直靠满族为皇权的后盾以统治天下,所以整个满族确实构成了清王朝的统治集团(这应该称之为‘族天下’)。不但如此,这个集团又是有严密的组织的,此即是八旗制度。这一制度虽从最初八固山共治演变为皇太极的“南面独坐”,并在雍正以后完全为皇帝所控制,但八旗制为满清一代的权力提供了结构上的根据则始终未变。(《戊戌变法今读》)
清朝的历史,为我们提供了“族天下”与“家天下”并存与转化的范例。在蒙古汗国的历史中,也存在类似的现象。北朝鲜劳动党孕育出金家王朝怪胎的历史,则将“党天下”与“家天下”的依存与变异,演绎得淋漓尽致。前苏联解体后,其中亚地区的一些原加盟共和国(历史上为游牧民族汗国),均出现了领导人及其执政团体长期把持权力的现象:宪法形同虚设,总统犹如部族酋长。
国体政体更迭变化,“王朝基因”时隐时现,“返祖现象”层出不穷。
五、“家天下”升级版:“族天下”和“党天下”
秦灭六国,江山一统。秦始皇尽收天下兵器,铸为铜人。自诩“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这是“家天下”的思维,却没想到二世而亡。
满清以弓马得天下,担心满人汉化。顺治帝晓谕八旗:“我朝原以武功开国,历年征讨不臣,所至克捷,皆资骑射。今幸荷天庥,得成大业,虽天下一统,勿以太平而忘武备,尚其益习弓马,务造精良。嗣后满洲官民,不得沉湎嬉戏,耽误丝竹,违者即拿送法司治罪。”(《清世祖章皇帝实录》)居安思危。勿懈武功,谨防失去政权,这是“族天下”的警示。
毛泽东的名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中共最根本的历史经验。八九民运期间某元老宣称:“中共政权是牺牲了两千万人得来的,谁想要。拿两千万人头来换!”另一位大佬坦言:看来还是我们的孩子可靠,不会掘自己的祖坟。 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因此继承这个江山也应该是我们的后代。这两段“自己人”的 “肺腑之言”,是对“党天下”最直白的诠释。
为防止失去政权,三种统治形态下的社会控制,一个比一个严密,“家天下”和“族天下”时代皇权不下县,给传统中国社会留有空间,行会和乡绅尚能在城乡自治中发挥作用;进入“党天下”时代,家族主义的社会细胞全部被党组织取代,民间社会一度被完全消灭。
“党天下”由于继承权不明晰,围绕“接班人”的权力斗争,也比“家天下”和“族天下”更为残酷。毛泽东因长子在朝鲜战争中身亡而绝嗣,后半生诛灭了两位接班人及众多开国元勋。毛晚年所信赖的,仅限于妻、侄及其党羽的小圈子,最终未能实现北韩式的“家天下”世袭。
毛泽东逝世后,教主式强人消失,政权重回“党天下”的初始状态,进入党国元老垂帘听政的“集体领导”时代。此后三十多年中,中共摒弃毛的阶级斗争路线,实行改革开放,类似于晚清的洋务运动。经济的起飞,令中国走出了苏联式的计划经济,但未走出斯大林主义的政治模式。红色权贵形成了盘根错节的特殊利益集团,社会财富分配严重不公,民间“五百家族统治中国的口碑,甚至令人想起“族天下”的形态特征。
综上所述,家天下是血缘家族内部的权力世袭,族天下是少数民族内部的权力世袭,而“党天下”则是政治团体内部的权力世袭。按网络时代的流行说法,家天下1.0版,族天下2.0版,而“党天下”是3.0版。
六、思考:为什么中国历史上的政治改革无法成功?
上述三种“天下”的共同意识,是视江山社稷为流血牺牲赢来的战利品,即家族、部族或团体的私有财产,必须世世代代占据,让子子孙孙永远吸食“血酬”。
笔者在《改革的历史困境与成败周期》一文中(《明報月刊》20143月号),曾对世界各国的改革历史作出比较。中国自商鞅变法后一直实行秦政,“家天下”的祖宗之法和利益格局,决定了唐“永贞革新”、宋王安石变法以及明张居正改革未能成功,而“族天下”时代的戊戌变法和清末新政两场改革,也因统治集团无法割舍既得利益,在最后关头组织“皇族内阁”而输给了革命。利益圈子太小或无法平衡各方利益,是历代政治改革失败的根本原因。
余英时先生指出:“围绕着戊戌变法的激烈政争决不可单纯地理解为改革与守旧之争。最重要是当时满族统治集团本能地感觉到,决不能为了变法让政权流散于被统治的汉人之手。开国会、立宪法则必然导致满人不再能控制政权,他们享受了两百多年的特权和既得利益便将从此一去不复返了。(《戊戌变法今读》)
邓小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提出的政治改革,随着对一九八九年民主运动的镇压而中止。此后邓通过“南巡讲话”重启经济改革,但政改从此停摆。对于清末宪政改革中王朝倾覆、国民党行宪后失去大陆、苏共改革中政权垮台等历史经验,中共是从负面汲取教训,认定 “天下”是打出来,不是选出来的;政权一旦失去,必将永远失去;要保住政权,必须坚决抵制宪政,拒绝政党竞争及权力的和平让渡。
在膜拜“红色基因”血统,权力重新高度集中的今天,是否会出现“党天下”与“家天下”并存之局,姑且拭目以待。
                       2018319日 北京风雨读书楼
                              《明报月刊》20184月号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章 立 凡

感谢天则经济研究所,每年举办一次新年期许论坛。这是让大家在新的一年有点盼头的活动,我一直很重视。
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个前事后事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概念,而是说从以往的历史经验,讨论如何办后事。
今年盛洪所长签发的请柬,有句话特别有意思:“最好的期许就是提出能够达致良好愿望的制度改革方案”。这是很正面的,我知道盛洪先生作为新儒家,对于朝廷仍抱有匡正的心态;历史上的儒家,自古及今都有这种心态,要匡正朝政的得失。但还能不能做到?我觉得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大家可能都会感觉到这种无力感。
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前两天我去听了台湾新儒家杨儒宾先生的一场讲座,跟他也有一些交流,发现自由主义和新儒家也有很多的共识当然,我还是坚持自由主义的立场。

前事不忘:大清后事有安排
去年新年期许论坛上,我谈到大清朝给自己准备了后事,它临终前建立了各省的议会(咨议局),颁布了地方自治章程,当革命发生的时候,没有造成太大的社会动荡,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的种族仇杀。辛亥革命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次“光荣革命”,没有太多的流血和暴力,就完成了政权的和平交接。这种情况在今天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执政党绝不相信自己会死亡,决不安排后事;而且从反面吸取教训,坚决不搞宪政。
执政党领导人中,想象过后事的不多。毛泽东说“人到老年就要死亡,党也是这样”,他认为阶级消灭之后,政党和国家机器也会逐步衰亡。胡锦涛则曾含蓄地警示:“党的先进性和党的执政地位都不是一劳永逸、一成不变的”,“过去拥有不等于现在拥有,现在拥有不等于永远拥有”。性格决定命运,任领导人则一定会坚决捍卫中共的执政地位,并为此抗争到底。
刚才盛洪提到,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我想到的是戊戌变法120周年。对改革的反思和预期,我觉得应该有一些阶段性的表述。
“改良与革命”这个话题我们讨论了很多年,中外历史上有过多次的改革。吴思还在主编《炎黄春秋》时,我就写过一篇关于历史上改革周期的文章。纵观中外改革史,多数改革都不太可能持续太长的时间。如果改革在启动后的五至十年间不能取得势头,就不大可能继续,从来没有过延续40年还永远在路上的改革”。我特别剖析了两个失败的标本:俄国的斯托雷平改革和中国的大清新政。指出:执政者凭借顶层设计自上而下地推行改革,目标都是避免革命。如果利益圈子太小或无法平衡各方利益,其后果往往是人亡政息,甚至犯下颠覆性错误。革命仍将不期而至。

古老智慧:莫到琼楼最上层
最近重读《周易》,推演“乾卦”,卦爻升至九五、九六(上九)的时候,我有些感触:一条龙自下而上,一步步上升到了“九五之尊”的位置,还要不要继续往上走?现在看恐怕还要往上走,一直走到上九——“亢龙有悔”。
系辞上说悔吝者,忧郁之象也,卦爻不当位,有此卦象其解读为:“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太满了就不可能永远地保持下去,物壮则老,物极必反,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孔子对亢龙有悔还有个解释: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这个表述也很生动到位。
当局者迷,究竟有没有感觉到“悔”,我们不知道。红卫兵一代经常讲“青春无悔”,从不反思人生失误。自信再三,乃至于四,不接受历史教训,权力超过能力,恐怕要出大乱子
卦辞上还有一句:“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周文王认为见群龙无首,吉”,“一群龙看不出谁是首领,才是吉象;一旦成为群龙之首,恐怕所有的责任都要一人承担,这也就是到了“上九”这一步的困境所在。所以袁世凯称帝前,次子袁克文曾以诗进谏: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孔子晚年读易,韦编三绝。历史进程走到这一步,也需要再三思考。上述所言算不上期许,只不过是一个警示:不要走过了,过犹不及。

历史教训:刚性体制易脆断
就民间社会而言,除了对新年的期许以外,还应该有对未来的中长期展望,这是我接下来要讲的。
目前好像没有什么乐观的选择,被迫在腐败和专制之间二选一,这非常让人纠结。要么忍受江时代沿袭下来的腐败,要么接受现在的这一套,不许有其他选项。但这可能是一条不归路,权力越抓越紧,方可维持现状一旦放松,就可能崩盘。
两年前网络上流传一篇题为《警察国家必死于脆断》的网文,以突尼斯和埃及为例,总结茉莉花革命”的教训,结论是:“再大的超级国家,只要一旦走上了维稳的道路,哪怕持续的时间再漫长,也必然以脆断为结束,脆断之后的结局也必然更加混乱。”
过于刚性的事物容易崩裂,这正是《周易》给予的启示。我现在比较注意的,是权力架构会不会发生脆断,一旦发生颠覆性错误,全社会可能都会出问题。现在常常讲“命运共同体”,一辆公交车被劫持以后,全体乘客的生命都被绑架了。这种状态下如何自救、如何摆脱困境?
看去年年底的局面,“新权威主义”出师不利,驱赶低端人口”、拆除建筑物牌匾和供暖“煤改气”,这“三板斧”砍下来,不仅遭受了挫败,还大规模制造了潜在的敌人。每个“低端人口”也都有“中国梦”,他们的梦被打破了。大规模地拆牌匾以保卫天际线,但是每个大厦牌匾后面,可能都有一个或者几个利益集团。全社会各个阶层都被得罪了,出现脆断局面的风险就会加大。

社会自救:地方自治是出路
这种状况到底还会延续多久?何清涟女士最近出版了一本新着——《中国:溃而不崩》,认为大约可以维持20-30年。我跟她有一些个人交流,就问从何时算起。她说从2003年开始。我算了一下,是2023年或者2033年,这是她作为经济学家推算出的一个边界,与我六年前的预测十分接近。当然历史也有很多的偶然性,不一定全按经济学规律运行。未来如果出现任何的变局,社会如何来自救?我觉得后事的安排,可能仍是最紧要的。
两千年来中国一直是大政府、小社会,改革开放初期曾一度提倡小政府、大社会,如今政府凭借经济起飞重新强大起来,成为巨无霸。把社会挤压到几乎没有空间了。这种情况其实很危险,“党领导一切”,社会化的人群不允许有社会组织,不许有NGO,甚至打压NGO。本来NGO可能是一个可以补台的架构,现在被打压得空间非常之小,甚至被视为“敌对势力代理人、“颜色革命温床。一个没有社会自治组织的专制社会,未来的风险相当大。
去年在这个论坛上我曾提出:如果一个巨大的架构突然崩溃,未来这个社会怎么办,我们会不会重新陷入丛林法则,重陷以暴易暴的历史循环怪圈?
何清涟女士在新书末尾,分析了去年流亡富豪郭文贵在中文互联网上发动的“郭氏推特革命”,认为对未来中国具有隐喻意义:一旦政治高压瓦解,这类“革命”就将成为现实,其主导力量必定是底层社会成员,并且极可能会重复中国历史上历次农民革命或中共红色革命的模式。它的身上带着毛式共产革命的深深胎记,与建立民主宪政制度没有什么关系。我与何女士观点相同,且一致认为地方自治才是摆脱未来危机的出路。
结语
参加了这么多场新年期许今天在座的有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社会学宗教学方面的专家我希望大家认真地思考一下后事怎么办,“集权后搞民主”的幻想基本上可以抛弃了。病人很自信,你说人家有病,人家不承认;你再说人家有病,人家就要打你。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是先考虑将来社会如何自救
我对未来是相对地悲观,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议。先抛个砖把问题出来,敬请各位指教,谢谢!

(作者根据201819日在天则经济研究所中评网2018“新年期许”论坛的发言提纲和记录稿增订)

香港《明报月刊》20183月号

2018年2月11日星期日

章立凡:新时代的治国理政危机——复盘中共十九大

新时代的治国理政危机

——复盘中共十九大

章立凡

年届岁末,新年将至,中共十九大结束已两个月。据说这次大会决定的方向,要管用三十年,其对当下及今后五年中国社会的影响如何,有必要作一番复盘式的探讨。这样的探讨,或许一篇文字还不足以尽述。

美好愿景,难掩社会矛盾

十九大主打“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提出了“两个一百年”的奋斗目标,描画 “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洋洋洒洒三万多字的工作报告,承袭中共宏大叙事的传统文风,内政外交,面面俱到,其中不乏“伟大斗争、伟大工程、伟大事业、伟大梦想”“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的豪言壮语,以及“五位一体”“四个全面”“三大历史任务”等数字化口号。愿景美好,治国理政的基本方略有十四条之多,但除了强调“党的领导”为万应灵丹外,实施路径仍不明晰。

新党章确认了报告提出的“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是对中共八大以来对社会主要矛盾表述的重大改变。

1956年,中共八大报告提出:“我们国内的主要矛盾,已经是人民对于建立先进的工业国的要求同落后的农业国的现实之间的矛盾,已经是人民对于经济文化迅速发展的需要同当前经济文化不能满足人民需要的状况之间的矛盾”。这一提法不久被毛泽东否定,毛认为主要矛盾仍是阶级斗争。毛泽东去世后,中共重新回到八大的政治路线,承袭了八大关于主要矛盾的表述,并冠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定位,历经多次党代会修订,仍未突破八大报告的表述。

十九大新党章将此前的“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修改为“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在我看来,这个表述仍不够全面,至少应该承认的社会主要矛盾还有:一、高速发展的社会经济与落后的政治体制的矛盾;二、巨额的社会财富积累与严重的社会分配不公的矛盾;三、人民对人权、公民权利的诉求和强力维稳体制的矛盾。

历史定位:俨然比肩毛邓

新党章确认“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是“对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的继承和发展,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最新成果”。对一位尚在任期中的领导人,提前作出了历史定位。

《孔子家语》曰:“祖有功而宗有德”。中国历代王朝礼制,有功曰祖,有德曰宗。功为开创之功,德为守成之德。中共党章对于列祖列宗的历史定位,无身前身后之别,仅以“理论贡献”上“尊号”。除被废黜的胡耀邦、赵紫阳外,每位最高领导人均可获此尊荣。“尊号”总体上分为三个层级:第一层级是冠名+主义,即老祖宗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第二层级是冠名+思想理论,如“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第三层级是不冠名的思想理论,如“‘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

红朝宗社中,除了马克思、列宁这些遥远的异族“远祖”,只有毛、邓配享“祖”的香火,江、胡仅列居“宗”的牌位。这个系列仍在不断延长中。祖宗“尊号”一般为五个字,最长未超过八个字;“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长达十六字,是中共世系“尊号”中字数最多的一个。自此,习成为继毛太祖之后,于在位在世状态下,唯一享用冠名+思想理论“尊号”的领导人。

较长的“尊号”往往会在传播中被简化,例如 “邓小平理论”曾用名“邓小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后被简化为五个字写入党章。新党章中“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看似冗长,实则暗含多种解读,既可简化为十九大之前中共党媒曾提出的“习近平思想”,又有“习近平新时代”的创意,足以比肩毛邓,超越江胡,深得中国模糊语言之妙。

封神立威:纠错机制阙如

十九大通过的新版党章,强调“牢固树立政治意识、大局意识、核心意识、看齐意识,坚定维护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权威和集中统一领导”。

“核心”的提法来自邓小平:“任何一个领导集体都要有一个核心,没有核心的领导是靠不住的。”他将毛泽东列为第一代领导集体的核心,第二代“实际上我是核心”,并指定江泽民为第三代领导集体核心。中共党史上,毛、邓的核心地位是历史形成的,江泽民的核心地位则来自邓的指定;弱主胡锦涛虽然被邓隔代指定为接班人,但始终生活在前任垂帘听政的阴影下,未获核心地位。

有鉴于此,习先生上位后努力摆脱老人政治,力争自我加冕。2016年的十八届六中全会,出人意料地确立了“习核心”地位。此后除继续高举反腐败旗号进行权力斗争外,“造神运动”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妄议中央”成为一条“杀威棒”,令体制内噤若寒蝉。十九大前拿下孙政才、沙场大阅兵及改组中央军委等一系列组合拳,更令政治对手一时难于招架。

十九大新党章确立的“核心”地位和不容质疑的权威,相当于封神,足以峻拒体制内外的任何批评;同时也制造出一个体制上的巨大隐患——纠错机制的缺失,这点与神坛上的毛泽东颇为神似。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执政党纠错机制的缺失,令国家治理陷入危险境地:乾纲独断的领导人不能犯错误,一旦出现错误而又无人敢于指摘纠正,则政治局、中央委员会乃至全党全军,都有可能跟着犯错误。

备胎缺位:政权风险加大

鉴于中共接班体制的敏感性,习近平在“储君”期间,未能建立起自己的人事班底。十八大以来,各派系暗流涌动,权斗不断。习以“小组治国”方式集权,在反腐旗号下连续横扫党内派系,直至十九大才掌握了人事上的主动权,实行全面洗牌。十九届的204名中央委员中,上届留任的仅占38%。“习家军”大举进军政治局,团派和上海帮呈现退潮态势。在习派主导的政治局簇拥下,常委构成表面上维持了派系平衡,但邓时代以来集体领导的格局,已不复存在。“习核心”如日中天,其他人不过是围着太阳转的行星。

十九届常委全部属于“五零后”,仍是一个过渡班子。按照中共“七上八下”的规矩,本届任期结束时,七位常委中李克强、汪洋、王沪宁、赵乐际有资格连任,习近平、栗战书、韩正面临退休。本届人事卡位战,传说中的两位“六零后”人选胡春华和陈敏尔未能入常,打破了中共预设接班人的传统,引发对最高领导人下届不退休的猜想。

不设接班人,意味着本届任期的五年中,最高领导人不能生病、不能出事故或遭遇无法视事的任何状况。一旦出现此类状况,出现权力真空和权力斗争的风险必将加大,令中共政权的未来存在诸多不确定性。

急功近利:亲信乱政频出

本届执政班子,是改革开放以来历届团队中,平均素质最令人不安的阵营。出生于毛时代的“五零后”,可谓命途多舛的一代。成长经历、知识结构、世界观等方面往往存在变异,会影响到执政能力和水准。

从团派、上海帮、太子党的“三国演义”,到“习家军”自立门派,十九大后的政治格局正在走向“一统江湖”。但用人圈子小,偏爱使用自己认识的人(同乡、同学、旧部、旧识等),折射出不自信和不安全感。尽管一再模仿毛泽东,但开国君主“五湖四海”的气场不复再有。一批原先官阶不高、鲜有统揽全局的经验的地方干部,骤然拔擢,难免德不配位。

六十年前,张奚若教授曾批评中共:“第一是好大喜功,总误认为社会主义就是大,不管人民的生活和消费者的需要如何,只要组织规模大才过瘾。第二是急功近利,表现为强调速成,把长远的事情用速成的办法去做。第三是鄙视既往,许多人忽视了历史因素,一切都搬用洋教条,把历史遗留下来的许多东西看作封建,都要打倒。第四是迷信将来,认为将来一切都是好的,都是等速发展的。”

近期,北京市驱赶外来人口、拆除“天际线”广告牌匾以及京津冀供暖“煤改气”的“三板斧”,社会矛盾陡然激化。乱政频出触发了中共十九大以来的首场管治危机。“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视既往、迷信将来”旧病,依然缠身。新领导层的治国理政能力,正面临“不犯颠覆性错误”的考验。 

2017年12月19日 北京风雨读书楼 
《明报月刊》2018年1月号

2017年4月16日星期日

中国与中国梦——明报月刊专访章立凡

中国与中国梦

——专访章立凡

  叶国威  访问
梁世杰  整理

去年十一月,章立凡来香港出席本刊志庆酒会与座谈会,之后我们相约在香港中文大学作了一个详尽专访。章先生对中国问题、香港问题、国际形势侃侃而谈,观点独到、清晰,现整理成文。——编者

由《红楼梦》谈起
本刊(下称「问」):《红楼梦》对中国社会有何启发?
章立凡(下称「章」):《红楼梦》是一部小说,描述了一贵族少男少女的青春梦。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愚蠢的,美梦也可能变成噩梦。中国梦是一政治蓝图,而政治蓝图不应是一个梦。早在中国梦甫出台之际,我预言梦的概念不太适合作为政治家的施政纲领和发展蓝图但现今中国不允许质疑中国梦的题。大家时常将中国梦与美国梦相提并论,我认为是不恰当的。两者之间有一个重大的区别,美国梦立足于美国的制度与环境,通过个人奋斗就可以获取成功,这就是美国梦;中国梦则不然,它换了一个前提,只有在共产党领导下,才能透过努力奋斗获取成功。
中国梦或许能感动年轻一代,但却很难诱惑我们这些经历见证过一九四年至今的一代人。中共承诺的自由民主的新中国,当年我们确实曾经憧憬过可是结果为大家有目共睹,我们对现体制已无所憧憬。整个二十世纪,中国人每隔几十年便一个中国梦梁启超写《少年中国》,提出的中国梦;孙中山写《建国方略》、《建国大纲》,蒋中正发表《中国之命运》,也都是中国梦中共亦曾描述过他们的中国,毛泽东用诗性的语言表述:「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改革开放初期,邓小平也描绘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前景——小康社会大抵每隔几十年政治领导人就会向人民描画一幅美好的景。
问:言下之意是政治家的梦想实则乃不能兑现,只是一张空头支票?
章:我觉得在一开始设计中国梦时,也许每个政治家都自认为他们的领导下,将能实现这些美好的蓝图。毛泽东亦大抵也是如此想法,1949年他自称「进京赶考」,想来胜券入京时,对未来具有美好的憧憬和想象,未必从一开始就想充当一个恶魔角色,蓄意使几亿老百姓因他遭殃作为开国之君,他亦曾以雄才大略建功立业自许未必全是浮夸的承诺。是后来他变了,权力和国情也有其生变的条件。

只是提出了需要解决的问题
问:现在的中国梦仍是习近平两年前所提出的中国梦吗?
章:问题症结就在被定义为一个梦,带有很大的不确定性,除了说要跟着共产党的领导之外,没有其他具体的路径和补充,教我们如何走这个梦?有人说十八届三中全会(按:中国共产党第十八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提出了中国梦的路径,其实不然,只是提出了十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当中可归结为一句话:「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但历史的惯性是最大的前进阻力,如今依旧是政权支配一切。执政党大家冀盼的旗号,最仍是回归惯性。诸如倡言依宪治国依法治国在先,后续作为则南辕北辙,大家有目共睹、切身感受。现实如此残酷,政治人物许诺人民的美梦,到头来令人民消受不起
梦想往往隐喻着对现实的不满一九三三年,胡愈之主编《东方杂志》,其新年征文的题目为「新年的梦想」,知识分子及各界人士踊跃投稿,描绘他们对未来的梦想批判社会现实。其时正处于中国资本主义的「黄金十年」,我父亲身为左翼人士,他的梦是中国将来出现「一个向整个的上层阶级进攻的左倾的革命」。一九四八年他又发表《二十年一梦》,说梦表达对国民党执政二十年的失望「我希望今后的二十年,至少应该和梦中的二十年一样美满。过去的二十年浪费了,我们还能再浪费二十年吗?」结果是求仁得仁,左倾革命建立了极权政体。不仅中国梦变了味再浪费了不止二十年连他在内一大批左派左翼人士也被打成了「右派」。
问:现在的中共是一个只着重武器和钱的强国,余英时批评其为文化的弱国。依你所说现在的年轻人对这个中国梦亦具有期待憧憬,怎么帮他们作正确认知?
章:现在的宣传是「缺什么补什么」,强调「文化自信」的背后,隐藏着严重的不自信。执政党长期摧残文化,「文革」更造成了文化断层,导致体制自身的文化缺失,也殃及子孙后代在大陆教育体制下,学生如同标准化生产在线的产品,所有的规格与都是按预定程序设计,有一点自由思想、出轨意识者就被当做不合格品淘汰,因为体制机器只需要标准件。我注意到一个现象:年轻人在学校时比较单纯,可能真是一个爱党爱国主义者,但一进入社会后,则一定会碰壁,因为学校所教授的理念社会现实相悖离,所谓共产主义理想马上被现实生活粉碎。有些年轻人从小就处于人格分裂状态,比如现在连幼儿园生、小学生都知道要给老师送礼,学校教你做人要表里如一,但是身教则相反。学生要认识现实唯有在走出校门踏入社会时,重新进行与学校教育完全相反的社会教育和自我教育。

美国霸权与中国假想敌
问:可以跟我们谈谈美国霸权吗?
章:美国的制度肯定有其问题福山曾发表《文明的终结,认为美国式的民主最美好,不可能再有比它更优秀的新模式可是这些年来,福山也开始转变立场,觉得美国的民主制度也出了问题。但我们就总体而言,民主可能是一最不坏的制度,虽然不一定是最好的制度,肯定亦存在各种问题。但它的优点在于具备修正错误、重新整合自我完善的能力,比较之下,中国体制缺乏这种修复的能力。
谈及霸权,我们从不喜欢霸权,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反对两霸,一是苏联,一是美国,因为它们干预世界的事务太多,留下很多烂摊子,比如阿富汗、伊拉克,还有「阿拉伯之春」以后非洲出现的种种乱局,美国都应负上责任。推动美国干预诸多事务的背后原因在于利益,美国干预的这些地区拥有各种资源。每个国家制定国策都出于利益考虑,无异于人倾向利己,无可厚非。现时中国体制内部出现问题而急需一个假想敌,于是把矛头指向「美帝国主义的阴谋」,望能唤起国民爱国情绪,方便转移内部各种社会矛盾,使人民不要去恨体制与官僚。中共喜欢战时状态是有传统的,五十年代利用朝鲜战争的机会进行社会整合,通过土改、反,实现社会一体化;通过统统销控制了粮食、棉花等重要战略物资;通过三反、五反,在一九五六年控制民族工商业权。回想起来,以上种种举措不仅消灭了传统的文化精英,而且亦没有给农民真正的好处,所有资源被国家掌控,连同市场经济一并消灭。这些年经过改革开放,生产力确实有所提高,经济飞速增长,但是这些红利并没有被全民公平地共享,只是巩固了政府的霸权。

未得毛泽东真传
问:最近六中全会谈「习核心」(编按:「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你指习总的任期会超过十年,何出此言?
章:因为已经没有退路,所以才走至这一步。大家时常将习先生与毛泽东作比较,认为二人很相似,我则觉得习先生未得毛氏真传。毛泽东在治手法上最擅长借力使力,拨弄党内各派相斗,利用一派制衡另一派(例如利用高岗制衡刘少奇和周恩来、利用封疆大吏制衡中央领导层、利用中央文革制衡政治局等等),自己则担任仲裁角色,使所有错误都归于别人,自己总能安坐最高裁判者的地位习先生则不同,不是利用矛盾,让各派系去互斗相争,而是事事亲亲为四面出击,两个拳头打人结果把各种矛盾聚焦到自身。毛泽东玩弄权术出神入化后学者即便学到形似,学毛也只学得皮毛
问:学习权术好吗?有必要学吗?
章:我们当然是不喜欢权术,但解读中国政治不得不详加分析研究。权斗只有你死我活。欲继续掌权而不改变路数,一旦落败会输得很难看。十八大以前中国政坛是团派上海帮和太子党三派「三国演义」的动态平衡,本来按团派的部署,总书记另有人选,由于上海帮的抵制,双方相恃不下,习先生又有太子党为后盾,得以荣登大位。有人认为他坐收了渔人其实是祸福相依,权力「击鼓传花」,把一个烫手山芋丢到了他手里。现时整个官僚体制是一个与他对立的关系,现在反贪腐快到第五个年头,贪腐在中国是高潮与低潮的分别,不可能从制度上根本杜绝,其因在于一党专政下没有真正的第三方的监督,不论是议会抑或舆论监督都不存在,只靠中纪委自纠自察有选择的反贪掩盖不了权力斗争的本质。
上海帮被反贪腐运动削弱以后,开始清算团派,如是则由「三国演义」变成「楚汉相争」,走「一统江湖」的路数。几年,太子党的内部发生分化,金融是太子党的传统领地,但遭到整肃,「不打横炮」力挺「自己人」主政的共识成过去式。总而言之,三个主要派系都不是习先生的坚强后盾,他只能自己去重组一个班底。当年毛泽东有气场,能吸纳五湖四海的人来为自己抬轿,如今这种局面没出现自立门派的习家军,用人圈子小,多系同乡、同学、旧部、旧识,这批人原先的职位普遍不高,忠诚度难以鉴别,有在中央全面工作的经验。这些徒众是否武林高手?有能力维护江湖霸主的地位?
「号令不出中南海」的局面很难改变,其因在于政治体制:腐败已成为国家机器的润滑剂踏进体制就是为了升官发财,你不让我发财,我亦不为你做事不干事就没有错,所以大家都不做体制运转的速度愈来愈慢,近于停摆。

去中国化与去中共化
问:现在常常说去中国化,台湾有台独,香港有港独,有人说去中国化实际意义是去中共化,台湾和香港的年青人自然而来地从心底而来抵触中共,你有何看法?
章:两岸三地的政治人物青年一代不是同一类人。新生代是互联网时代成长来的新新人类,其知识结构、思维模式,都有互联网时代的特征:如同网上购物,年轻人会率性地根据直观印象去选购商品,其思维模式可能倾向碎片化,不一定有严密的逻辑和理性互网联让人成为自媒体,更多带有张扬个性乃至自我表演的成分,与反个人主义、提倡集体主义的中共政权容易产生冲突,究其原因是两者没有共同语言可以沟通
孙隆基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指中国文化是杀子的文化,西方文化是杀父的文化,这个一个较为极端的比喻但触到了重点。六四事件就是杀子文化的例子,你不服从就是忤逆,就是乱臣贼子,家长就要家法从事现在政治领导人对于年轻人的态度,源出一辙。
尽管联合国宪章和国际法尊重殖民地人民的民族自决权利但香港独立不可能成功,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香港的各种资源都是从大陆输出,香港有没有条件在中共的体制下独立过去在大陆刚开放的时候,是大陆需要香港,现在大陆已经不太需要香港了。香港能成为亚洲金融中心是因为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以后闭关锁国,使上海丧失了亚洲金融中心的地位,香港始能取而代之如今上海已在努力经营,香港的地位今非昔比中共更不在乎香港的自由民主。香港这些年的变化就像一个变脸过程,只是双方还没有完全撕破脸过去卿卿我我谈情说爱,把你哄上床;如今则予取予求,任意实施家暴,还不许你提出离婚。陆港这桩婚姻的前景如何?此时仍在长期博弈谁改变谁还很难说。历史巨变洪流中,思想文化也随之流动。近代以来香港一直向大陆输出新思想、新念,改良和革命的思潮皆经由北上,文化北伐的向,直改革开放以后仍绵延不绝各种普世性的社会文化理念,通过香港平台向大陆港人无须自暴自弃

决绝对抗未必是唯一选择
问:你是在这个政权下成长,为什么在青年时代已经有反恶爸的意识?
章:我的前半生长期遭遇洗脑,但对洗脑的说教时常质疑,主要是得益于我父亲在独立思考方面的言传身教,但真正的思想解放还是在八十年代。关于使年轻人在政治上成熟,我有过一点亲身体验。六四事件前我曾经是学生和政府之间的调停人,最终调停失败收场学生要政府承认学运是爱国民主运动,同时承认《人民日报》根据邓小平的旨意所发表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是错误的;如同孩子要家长承认他们是好孩子的同时,还要家长承认他自己是一位坏爸爸,前者有妥协余地,后者则注定使整件事失败告终。痛定思痛政府学生都是同一种革命化教育模式的产物,都认为自己绝对正确、对方绝对错误,习惯于成王败寇的思维,拒绝妥协与共存。
互联网时代来临后,日本学者大前研一预言的「低智商社会」已经出现。互联网的优点是呈现多种的意见和分析,缺点是缺乏逻辑思维,思考呈碎片化,容易发生群体冲动本意希望解决问题,最终却从立场上毁掉双方,连同改革的希望都被毁掉。现在香港年轻人提出港独,更大程度上是一种情绪的表达:家长很霸道,我要离家出走,但实际上未必具备操作性
我觉得年轻人要找到一种既能表达意见又能实现自己主张的方式,决绝对抗未必是唯一的选择从政治而言,改变需要步骤,没可能一次成功,不可能通过离家出走而家长服。返观香港,我觉得年轻议员留在立法院继续发言总比宣泄情绪的行为艺术有意义,现在则是捡一芝麻,把西瓜掉了,毕竟立法院的任期比宣誓重要,这是一个于政治常识的基本判断。更重要的是,前辈的政治人物们需要年青人有一个对话的平台,也许是立法院就是平台这个社会将来是属于年轻人的,老年人终将引退,年轻人必定会登上舞台,掌握香港未来命运的还是年轻人。老年人必须认识到这一点,要给年轻人空间。

《明报月刊》2017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