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7日星期四

“家天下”升级版:从“族天下”到“党天下”


 “家天下”升级版:从“族天下”到“党天下”

章立凡
根据前辈史家的论述,中国历史上有三种统治形态:一家一姓的传统王朝政权,史称“家天下”;蒙元和满清两朝创立的部族政权,又称“族天下”;近代以来由政治集团开创并长期据有的政权,则称为“党天下”。本文要讨论的是:这三种政权形式所共有的王朝特征,及其在特定历史时段中的并存与相互转化。
一、 “家天下”:血缘家族内部权力世袭
王位血缘继承,是世界历史上的多数王朝采取的传位制度。中国历代王朝的“家天下”是私有制的产物,事实上是将“天下”视为一家一姓的私有财产。
中国宗法等级的继承制度,早期表现为兄终弟及和父死子继,到商代中后期才确立嫡长子继承制。“立嗣以嫡,无嫡立长,是中国传统宗法制度的核心,成为社会权力、权利和财产转移的基本法。嫡长子是当然的合法祭祀继承人。嫡长子缺位时,须立嫡以传承祭祀。祭祀继承人选定顺位的范围一般是:嫡长子、嫡长孙、嫡子同母弟、庶子、嫡孙同母弟、庶孙,必须依此顺序立嫡,以传承香火。
“家天下”的王位世袭,与宗社祭祀的传承一致,王位必须在同姓一家的血缘家族内部,由男性直系血亲根据尊卑长幼亲疏的顺序继承。汉高祖诛灭异姓王、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明太祖诛杀开国功臣,都是为了防止“家天下”落入异姓之手。古代宫廷还建立了宦官制度,将服侍内廷的男性系数阉割,以保持血缘纯正。但血缘家族的内部权力结构,仍受到无性和有性的干扰,出现了宦官(无性人)弄权和外戚(姻亲)专权的弊端;母后“垂帘听政”也是一种特例,女主武则天称帝,则是特例中的特例。
嫡长子未必能够顺利即位,围绕王位的传承、把持与争夺,历代王朝都出现了与嫡长继承制度相悖的情况。例如西汉的“七国之乱”、西晋的“八王之乱”是同姓王争位;王莽篡汉,曹丕、司马炎称帝,赵匡胤“黄袍加身”,系外戚权臣以“禅让”旗号逼宫篡位;唐“玄武门之变”、宋“烛影斧声”、明“承天门之变”及清“九子夺嫡”等,则是兄弟争权的故事。
中国历史上,除了“家天下”这种血缘家族内部的权力世袭制度外,还出现了由部族或少数民族内部共享权力的世袭制度,被称为“部族政权”或“族天下”。其权力核心为本族的菁英,通过侵略、联姻向外扩张,取得其他民族的土地与人口。扩张到一定规模,即模仿汉族建立王朝,由开国的部落领袖掌握军政权力,其家族成为王族或贵族。历史上匈奴、鲜卑、契丹、女真、蒙古等游牧民族建立的王朝,就是部族政权。
钱穆先生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书中提出,中国历史从汉代起,就不能叫皇权,因皇帝一个人不可能掌握一个国家的大权,也不是贵族政权和军人政权。从汉到明“政府大权都掌握在士——读书人手里”,即士人政权;士人“在制度规定上,是绝没有世袭特权的。因此中国社会上的读书人,士,只是一种流品,而不成为阶级。”
士人政权是中国儒家政治制度设计的典范,既可制衡君主的权力,又可防范世袭权贵干政乃至异姓夺权。而蒙元和满清建立的部族政权,则是权力由某一个部族掌握的“异族政权”。蒙古人或满洲人是这种政权中的特权团体。部族政权及其“立贤不立长” (或最强者胜出)的传位方式,是对汉族王朝传统的颠覆。
钱先生指出:“若说他们是专制,则该是部族专制,而仍非皇帝专制。”部族政权“当然是私心的,所以这一种政权下之一切措施,便不好算是政治制度,而只好算是一种法术,一种控制此政权之手段。”
余英时先生将部族政权称为“族天下”,他指出异族入主的“族天下”,即日本和西方学者所称之征服王朝天下属于整个,而不是属于某一“家”。(《家天下、族天下、党天下》,《明報月刊》1998 2月号)
三、 “党天下”:政治集团内部权力世袭
余英时先生在上述文章中,首次比较了三种“天下”的异同,指出:“像‘族天下’王朝一样,‘党天下’也有一个确定的统治集团,而党组织的严密更远非传统的族组织所能比拟。”他认为“党天下”在结构上是从前苏联移植过来,国、共两党都是以列宁、斯大林的党组织为原型建立起。“党天下”的政权扬弃了王朝形式,但在精神上“党天下”并没有完全摆脱掉王朝的若干主要特征。
2008年是“戊戌变法”一百一十周年,余先生在史论《戊戌变法今读》中,以中国大陆的流行语言解读“族天下”,称之为少数民族的“一族专政”,这个解读与“一党专政”仅一字之差。
2013年,余先生在《当今中国党天下》的访谈中进一步分析:“到了民国以后,从国民党统一到共产党推翻国民党政权,变成党的天下,国民党的党天下是无效的,因为它这个党没有能够把所有财产集中在手上,可以为所欲为。只有到了共产党时代,党的天下才完整。”
余先生对国共两党成败的观察很独到:只有打着“公有制”的旗号,将全社会的资源和财产最大限度地集中控制,才能建立真正的“党天下”。他关于“党天下”扬弃王朝形式、精神上保留王朝特征的表述十分精彩。前苏联共产党政权的主要特征,表现为“三个垄断”:即意识形态垄断、权力垄断和利益垄断,从“家天下”、“族天下”到“党天下”,都同时具备上述王朝特征。
更早觉察到“党天下”之王朝特征的,是大陆“反右”运动的两位受难者。
1957年,储安平先生因“党天下”的发言而青史留名。他直指“党领导国家并不等于这个国家即为党所有;大家拥护党,但并没忘了自己也还是国家的主人。”“党这样做,是不是‘莫非王土’那样的思想,从而形成了现在这样一个一家天下的清一色局面。”(储安平:《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人民日报》195762日)
“党天下”的说法非储先生原创,而是源于另一著名“右派”罗隆基。19302月,他在《新月》杂志发表《我们要什么样的政治制度》,严厉批评国民党:“‘党在国上’的影响,尚不止这一端。国民党可以抄写共产党的策略,把党放在国上,别的党又何尝不可抄国民党的文章,把党放在国上,秦始皇打到了天下,自己做皇帝。刘邦打到了天下,当然亦做皇帝。曹操、司马懿打到了天下,当然亦做皇帝。这就是‘家天下’的故事。国民党革命成功,可以说‘党在国上’,其他的党革命成功,当然亦可以说‘党在国上’。这当然成了继续不断的‘党天下’。”
在重申“党领导一切”的今天,罗先生“党在国上”的政治预言,可谓入木三分。正如他所揭示的那样,无论“家天下”、“族天下”还是“党天下”,都是“打到了天下”。而中国王朝更迭主要特征,就是以暴易暴。
四、王朝基因:三种“天下”形态的并存与转化
草原民族建立的部族政权,其基本单位是血缘团体的军事组织,如满清的八旗制度,具有紧固团结内部、便于军事征伐的重要作用。努尔哈赤时代形成的贝勒、大臣、八旗固山额真共同议事的内部军事民主传统,逐渐向政治制度转化。这一传统在皇太极称帝后,正式确立为“议政王大臣会议”,类似“党天下”时代的“集体领导”,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着皇帝的权力。随着满清入关征服中原,皇权逐渐强化,康熙朝设立南书房,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功能开始虚化;雍正朝则创设更有实权的军机处 ,颇类今日之“小组治国”;至乾隆朝末年,议政王大臣会议正式消亡。
满清以不足十万的铁骑入主中原,时刻提防被征服民族的反抗。表面上昭示“满汉一家”,以功名官禄羁縻笼络汉族知识分子,但满汉之间的心防始终存在。以种族为纽带的族天下,仍是爱新觉罗氏的“家天下”的权力基础,如同当下的近九千万中共党员,始终是红色政权的分母。
余英时先生指出:“清朝的天下不但是满族共同打下来的,而且一直靠满族为皇权的后盾以统治天下,所以整个满族确实构成了清王朝的统治集团(这应该称之为‘族天下’)。不但如此,这个集团又是有严密的组织的,此即是八旗制度。这一制度虽从最初八固山共治演变为皇太极的“南面独坐”,并在雍正以后完全为皇帝所控制,但八旗制为满清一代的权力提供了结构上的根据则始终未变。(《戊戌变法今读》)
清朝的历史,为我们提供了“族天下”与“家天下”并存与转化的范例。在蒙古汗国的历史中,也存在类似的现象。北朝鲜劳动党孕育出金家王朝怪胎的历史,则将“党天下”与“家天下”的依存与变异,演绎得淋漓尽致。前苏联解体后,其中亚地区的一些原加盟共和国(历史上为游牧民族汗国),均出现了领导人及其执政团体长期把持权力的现象:宪法形同虚设,总统犹如部族酋长。
国体政体更迭变化,“王朝基因”时隐时现,“返祖现象”层出不穷。
五、“家天下”升级版:“族天下”和“党天下”
秦灭六国,江山一统。秦始皇尽收天下兵器,铸为铜人。自诩“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这是“家天下”的思维,却没想到二世而亡。
满清以弓马得天下,担心满人汉化。顺治帝晓谕八旗:“我朝原以武功开国,历年征讨不臣,所至克捷,皆资骑射。今幸荷天庥,得成大业,虽天下一统,勿以太平而忘武备,尚其益习弓马,务造精良。嗣后满洲官民,不得沉湎嬉戏,耽误丝竹,违者即拿送法司治罪。”(《清世祖章皇帝实录》)居安思危。勿懈武功,谨防失去政权,这是“族天下”的警示。
毛泽东的名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中共最根本的历史经验。八九民运期间某元老宣称:“中共政权是牺牲了两千万人得来的,谁想要。拿两千万人头来换!”另一位大佬坦言:看来还是我们的孩子可靠,不会掘自己的祖坟。 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因此继承这个江山也应该是我们的后代。这两段“自己人”的 “肺腑之言”,是对“党天下”最直白的诠释。
为防止失去政权,三种统治形态下的社会控制,一个比一个严密,“家天下”和“族天下”时代皇权不下县,给传统中国社会留有空间,行会和乡绅尚能在城乡自治中发挥作用;进入“党天下”时代,家族主义的社会细胞全部被党组织取代,民间社会一度被完全消灭。
“党天下”由于继承权不明晰,围绕“接班人”的权力斗争,也比“家天下”和“族天下”更为残酷。毛泽东因长子在朝鲜战争中身亡而绝嗣,后半生诛灭了两位接班人及众多开国元勋。毛晚年所信赖的,仅限于妻、侄及其党羽的小圈子,最终未能实现北韩式的“家天下”世袭。
毛泽东逝世后,教主式强人消失,政权重回“党天下”的初始状态,进入党国元老垂帘听政的“集体领导”时代。此后三十多年中,中共摒弃毛的阶级斗争路线,实行改革开放,类似于晚清的洋务运动。经济的起飞,令中国走出了苏联式的计划经济,但未走出斯大林主义的政治模式。红色权贵形成了盘根错节的特殊利益集团,社会财富分配严重不公,民间“五百家族统治中国的口碑,甚至令人想起“族天下”的形态特征。
综上所述,家天下是血缘家族内部的权力世袭,族天下是少数民族内部的权力世袭,而“党天下”则是政治团体内部的权力世袭。按网络时代的流行说法,家天下1.0版,族天下2.0版,而“党天下”是3.0版。
六、思考:为什么中国历史上的政治改革无法成功?
上述三种“天下”的共同意识,是视江山社稷为流血牺牲赢来的战利品,即家族、部族或团体的私有财产,必须世世代代占据,让子子孙孙永远吸食“血酬”。
笔者在《改革的历史困境与成败周期》一文中(《明報月刊》20143月号),曾对世界各国的改革历史作出比较。中国自商鞅变法后一直实行秦政,“家天下”的祖宗之法和利益格局,决定了唐“永贞革新”、宋王安石变法以及明张居正改革未能成功,而“族天下”时代的戊戌变法和清末新政两场改革,也因统治集团无法割舍既得利益,在最后关头组织“皇族内阁”而输给了革命。利益圈子太小或无法平衡各方利益,是历代政治改革失败的根本原因。
余英时先生指出:“围绕着戊戌变法的激烈政争决不可单纯地理解为改革与守旧之争。最重要是当时满族统治集团本能地感觉到,决不能为了变法让政权流散于被统治的汉人之手。开国会、立宪法则必然导致满人不再能控制政权,他们享受了两百多年的特权和既得利益便将从此一去不复返了。(《戊戌变法今读》)
邓小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提出的政治改革,随着对一九八九年民主运动的镇压而中止。此后邓通过“南巡讲话”重启经济改革,但政改从此停摆。对于清末宪政改革中王朝倾覆、国民党行宪后失去大陆、苏共改革中政权垮台等历史经验,中共是从负面汲取教训,认定 “天下”是打出来,不是选出来的;政权一旦失去,必将永远失去;要保住政权,必须坚决抵制宪政,拒绝政党竞争及权力的和平让渡。
在膜拜“红色基因”血统,权力重新高度集中的今天,是否会出现“党天下”与“家天下”并存之局,姑且拭目以待。
                       2018319日 北京风雨读书楼
                              《明报月刊》20184月号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章 立 凡

感谢天则经济研究所,每年举办一次新年期许论坛。这是让大家在新的一年有点盼头的活动,我一直很重视。
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个前事后事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概念,而是说从以往的历史经验,讨论如何办后事。
今年盛洪所长签发的请柬,有句话特别有意思:“最好的期许就是提出能够达致良好愿望的制度改革方案”。这是很正面的,我知道盛洪先生作为新儒家,对于朝廷仍抱有匡正的心态;历史上的儒家,自古及今都有这种心态,要匡正朝政的得失。但还能不能做到?我觉得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大家可能都会感觉到这种无力感。
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前两天我去听了台湾新儒家杨儒宾先生的一场讲座,跟他也有一些交流,发现自由主义和新儒家也有很多的共识当然,我还是坚持自由主义的立场。

前事不忘:大清后事有安排
去年新年期许论坛上,我谈到大清朝给自己准备了后事,它临终前建立了各省的议会(咨议局),颁布了地方自治章程,当革命发生的时候,没有造成太大的社会动荡,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的种族仇杀。辛亥革命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次“光荣革命”,没有太多的流血和暴力,就完成了政权的和平交接。这种情况在今天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执政党绝不相信自己会死亡,决不安排后事;而且从反面吸取教训,坚决不搞宪政。
执政党领导人中,想象过后事的不多。毛泽东说“人到老年就要死亡,党也是这样”,他认为阶级消灭之后,政党和国家机器也会逐步衰亡。胡锦涛则曾含蓄地警示:“党的先进性和党的执政地位都不是一劳永逸、一成不变的”,“过去拥有不等于现在拥有,现在拥有不等于永远拥有”。性格决定命运,任领导人则一定会坚决捍卫中共的执政地位,并为此抗争到底。
刚才盛洪提到,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我想到的是戊戌变法120周年。对改革的反思和预期,我觉得应该有一些阶段性的表述。
“改良与革命”这个话题我们讨论了很多年,中外历史上有过多次的改革。吴思还在主编《炎黄春秋》时,我就写过一篇关于历史上改革周期的文章。纵观中外改革史,多数改革都不太可能持续太长的时间。如果改革在启动后的五至十年间不能取得势头,就不大可能继续,从来没有过延续40年还永远在路上的改革”。我特别剖析了两个失败的标本:俄国的斯托雷平改革和中国的大清新政。指出:执政者凭借顶层设计自上而下地推行改革,目标都是避免革命。如果利益圈子太小或无法平衡各方利益,其后果往往是人亡政息,甚至犯下颠覆性错误。革命仍将不期而至。

古老智慧:莫到琼楼最上层
最近重读《周易》,推演“乾卦”,卦爻升至九五、九六(上九)的时候,我有些感触:一条龙自下而上,一步步上升到了“九五之尊”的位置,还要不要继续往上走?现在看恐怕还要往上走,一直走到上九——“亢龙有悔”。
系辞上说悔吝者,忧郁之象也,卦爻不当位,有此卦象其解读为:“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太满了就不可能永远地保持下去,物壮则老,物极必反,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孔子对亢龙有悔还有个解释: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这个表述也很生动到位。
当局者迷,究竟有没有感觉到“悔”,我们不知道。红卫兵一代经常讲“青春无悔”,从不反思人生失误。自信再三,乃至于四,不接受历史教训,权力超过能力,恐怕要出大乱子
卦辞上还有一句:“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周文王认为见群龙无首,吉”,“一群龙看不出谁是首领,才是吉象;一旦成为群龙之首,恐怕所有的责任都要一人承担,这也就是到了“上九”这一步的困境所在。所以袁世凯称帝前,次子袁克文曾以诗进谏: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孔子晚年读易,韦编三绝。历史进程走到这一步,也需要再三思考。上述所言算不上期许,只不过是一个警示:不要走过了,过犹不及。

历史教训:刚性体制易脆断
就民间社会而言,除了对新年的期许以外,还应该有对未来的中长期展望,这是我接下来要讲的。
目前好像没有什么乐观的选择,被迫在腐败和专制之间二选一,这非常让人纠结。要么忍受江时代沿袭下来的腐败,要么接受现在的这一套,不许有其他选项。但这可能是一条不归路,权力越抓越紧,方可维持现状一旦放松,就可能崩盘。
两年前网络上流传一篇题为《警察国家必死于脆断》的网文,以突尼斯和埃及为例,总结茉莉花革命”的教训,结论是:“再大的超级国家,只要一旦走上了维稳的道路,哪怕持续的时间再漫长,也必然以脆断为结束,脆断之后的结局也必然更加混乱。”
过于刚性的事物容易崩裂,这正是《周易》给予的启示。我现在比较注意的,是权力架构会不会发生脆断,一旦发生颠覆性错误,全社会可能都会出问题。现在常常讲“命运共同体”,一辆公交车被劫持以后,全体乘客的生命都被绑架了。这种状态下如何自救、如何摆脱困境?
看去年年底的局面,“新权威主义”出师不利,驱赶低端人口”、拆除建筑物牌匾和供暖“煤改气”,这“三板斧”砍下来,不仅遭受了挫败,还大规模制造了潜在的敌人。每个“低端人口”也都有“中国梦”,他们的梦被打破了。大规模地拆牌匾以保卫天际线,但是每个大厦牌匾后面,可能都有一个或者几个利益集团。全社会各个阶层都被得罪了,出现脆断局面的风险就会加大。

社会自救:地方自治是出路
这种状况到底还会延续多久?何清涟女士最近出版了一本新着——《中国:溃而不崩》,认为大约可以维持20-30年。我跟她有一些个人交流,就问从何时算起。她说从2003年开始。我算了一下,是2023年或者2033年,这是她作为经济学家推算出的一个边界,与我六年前的预测十分接近。当然历史也有很多的偶然性,不一定全按经济学规律运行。未来如果出现任何的变局,社会如何来自救?我觉得后事的安排,可能仍是最紧要的。
两千年来中国一直是大政府、小社会,改革开放初期曾一度提倡小政府、大社会,如今政府凭借经济起飞重新强大起来,成为巨无霸。把社会挤压到几乎没有空间了。这种情况其实很危险,“党领导一切”,社会化的人群不允许有社会组织,不许有NGO,甚至打压NGO。本来NGO可能是一个可以补台的架构,现在被打压得空间非常之小,甚至被视为“敌对势力代理人、“颜色革命温床。一个没有社会自治组织的专制社会,未来的风险相当大。
去年在这个论坛上我曾提出:如果一个巨大的架构突然崩溃,未来这个社会怎么办,我们会不会重新陷入丛林法则,重陷以暴易暴的历史循环怪圈?
何清涟女士在新书末尾,分析了去年流亡富豪郭文贵在中文互联网上发动的“郭氏推特革命”,认为对未来中国具有隐喻意义:一旦政治高压瓦解,这类“革命”就将成为现实,其主导力量必定是底层社会成员,并且极可能会重复中国历史上历次农民革命或中共红色革命的模式。它的身上带着毛式共产革命的深深胎记,与建立民主宪政制度没有什么关系。我与何女士观点相同,且一致认为地方自治才是摆脱未来危机的出路。
结语
参加了这么多场新年期许今天在座的有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社会学宗教学方面的专家我希望大家认真地思考一下后事怎么办,“集权后搞民主”的幻想基本上可以抛弃了。病人很自信,你说人家有病,人家不承认;你再说人家有病,人家就要打你。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是先考虑将来社会如何自救
我对未来是相对地悲观,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议。先抛个砖把问题出来,敬请各位指教,谢谢!

(作者根据201819日在天则经济研究所中评网2018“新年期许”论坛的发言提纲和记录稿增订)

香港《明报月刊》2018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