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遗产与历史真相
章立凡
今年4月15日,是中共已故领导人胡耀邦逝世二十五周年纪念日。1989年因胡耀邦逝世而引发的“六四”事件,也即将迎来四分之一世纪的祭奠。
4月11日,前总书记胡锦涛偕夫人参拜浏阳胡耀邦故居,向胡耀邦铜像三鞠躬。这次访问临近敏感时段,其间透露的政治信息,引发了朝野各方的种种猜测,一般被解读为团派对太子党“打老虎”的支持,甚至产生“六四”即将平反的幻觉。笔者认为,此事主要与尘封已久的胡耀邦政治遗产有关。
政治遗产,有正有负
政治遗产有正有负。对于政治上的负资产,中共一直舍不得丢弃,而正资产却一直不敢盘活。
去年12月“毛诞”前夕,我在接受BBC访问时指出:“毛泽东实际上是中共的一个负资产。”毛的政治罪恶在于中断了中国走向民主宪政的进程,把国家引入了阶级斗争、一党专政的死胡同,从反右到文革,他不断以政治运动治国,最终把全国人民拖入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在经济方面,毛背弃了发展私营资本主义经济、耕者有其田等承诺,使中共变成了最大的地主和最大的资本家。他发动的大跃进,造成了惨绝人寰的大饥荒。
毛泽东的遗产,就是他建立的一党专政体制。主政者无法切割负资产,症结在于党国不分、党政不分,误以为抛弃毛等于否定执政的合法性,殊不知一个反人类反文明的政治人物,其历史罪人的地位是万劫不复的。在党派利益至上的狭隘格局下,提出“两个三十年互不否定”无异于作茧自缚,连执政理论都无法自圆,遑论“三个自信”?
胡耀邦是国际共运史上稀有的人道主义者。廉洁、开明、亲民、富于创新思维和改革勇气,是胡耀邦的政治遗产,也是中共最大的一笔优良资产。1989年4月19日,我在参加《世界经济导报》、《新观察》联合举办的悼念座谈会时曾率先提出:“耀邦同志留下了宝贵的政治遗产,我感到十分忧虑和悲哀的是,在这样一个重大的历史关头,谁能有资格继承他的遗产。”
二十五年过去,这笔正资产仍处于封存状态。重新评价胡耀邦,必将在政治上得分,有助于扭转执政党因贪腐而日益颓败的政治形象;而纠结则在于由此产生的一系列政治难题:“六四”事件、赵紫阳的评价、继任领导人的合法性……等等等等。
胡耀邦是中共团派的祖师,胡、温上位皆源于其识拔;同时由于他大力平反冤假错案,也成了众多太子党感恩的人物。2005年胡锦涛艰难地作出纪念胡耀邦诞辰九十周年的决定,而其本人则以出访为由未出席座谈会。这次参拜耀邦故居,既是一种还愿的姿态,同时也是一种政治亮相,意在宣示团派的能量与实力。但胡耀邦政治遗产的归属,并不能因此确定,更没有盘活的时间表。
政治博弈,“三国演义”
按当今社会流行的说法,中共高层有三种政治力量:团派、太子党、上海帮。从中国大历史的角度解读,团派相当于科举取士,出身草根而人多势众。太子党相当于门阀世家,人丁不旺但政治资本雄厚。地方派系进入中央则与高层内乱有关,“文革”中和“六四”后两次出现“上海帮”,皆有特殊的历史背景,属于中共党史上的异数。
胡锦涛以邓小平“隔代指定”的地位继承大统,本非上海帮所愿;胡受太上干政挟制,十年任期无所作为。从中共十七大前夕开始,鹬蚌相争的储君争夺战即已开始。上海帮流年不利,迭遭陈良宇落马、黄菊病故的挫折,而团派接班人选李克强也遭遇到顽强阻击,太子党才有机会坐收储君之席。十八大期间,上海帮的阻击令团派人事布局临门生变,李源潮、汪洋未能入常,仅李克强成为常委兼总理。可以说是上海帮与团派的对峙,造就了以太子党为主导的“皇族内阁”格局。
本届七名政治局常委任期届满时,将有五人退休。团派在中央委员会和政治局已占有多数席位,全面接班的基本盘已经形成。上海帮后继乏人,若本届期间博弈落败,恐难保持队形。太子党人丁不旺年龄偏大,相当一部分人及子嗣已定居海外享受富足生活,无意于国内政治,即便紧急提拔“红三代”,也未必能赶上权力末班车。
2013年3月,我曾在《盘整还是破局》一文中预测:“历史留给‘红二代’重振祖业的时间,看来只有五年。五年内若只见盘整不见破局,或将失去最后的历史机会。”按正常的权力交接程序,十九大将出现以团派为主体的执政班底。太子党要想继续主导政局,就必须改变现有权力格局,延长权力年限。新出台的“小组治国”执政模式,权力集于最高领导人一身,在某种意义上是对“常委治国”模式的解构,同时也在为十九大人事预作安排。
“以退为进”是常用的政治谋略。兼具太子党身份的上海帮二号人物曾庆红,在十七大人事竞争中退出,将储君之位让与太子党,以维系大佬干政的传统格局。储君在十八大前夕,也采用了这一策略,得以成功上位。而胡锦涛在十八大以自身“裸退”为代价力破此局,作为送给太子党的政治礼物,同时给团派东山再起埋下伏笔。风水轮流转,太子党上台后,举反贪大旗反戈一击,以原教旨主义的激情打虎救党,恐怕是上海帮选定储君时始料未及的。当太子党打虎打成了骑虎之局时,团派的重要性又逐渐凸显。
历史上的“楚汉相争”,终不免打破平衡一决雌雄;而“三国演义”重在借力使力,第三方审时度势袒左袒右,则可维持均势以求共存。体制内未来的权力博弈会重演怎样的历史故事,目下还很难说……
纪念耀邦易,平反“六四”难
明年将迎来胡耀邦诞辰一百周年,胡锦涛朝拜耀邦故居,犹若刘备归宗汉室正统,具有“占位”的象征意义。
此举在民间燃起重新评价胡赵、平反“六四”的遐想,近期习近平访问北大且与支持过民运的老教授合影,也引发了过度的揣测,但很足以说明人心向背。其实对中共而言,这是一把攥在手中多年打不出的政治大牌,很可能过期作废。大清王朝崩溃的时候,不会有人去感恩光绪皇帝和戊戌变法。
上海帮作为“六四”事件的受益者,当权时期没有出牌。团派柄政后本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出牌,但上海帮似乎不情愿此牌由团派打出;2005年胡耀邦九十周年纪念,曾庆红代表中央的发言,维持了1989年耀邦悼词中的评价,同时也给了家属和团派面子。当然,有很多太子党对胡耀邦心念旧恩,就习近平而言,习仲勋与胡耀邦的政治友谊,本身就是重要的政治遗产。
鲁迅诗云:“静默三分钟,各自想拳经。”尽管各有利害盘算,但永远执政是三派的共同底线。纪念耀邦易,平反“六四”难,当下形势比人强,由此引发的骨牌效应风险难料,丢失政权的责任是谁都无法承受的。
在我认识的体制内人物中,无论职位高低、有权无权,私下都承认“六四”事件是执政党的历史欠债,将来总有一天会平反。过去曾有媒体多次问及我对平反“六四”的预测,我的说法是:最佳时机已经错失,矛盾交织积重难返,今后在两种情况下有可能平反:一、权力地位稳固之后作锦上添花,花信遥遥无期;二、重大危机出现之时当救命稻草,为时或许已晚。
公道自在人心,历史自有公论。四分之一世纪过去,有死难者亲属表示,无合法性的“恩赐平反”已不重要。
没有真相,永无和解
近日在北京的一间民宅里,十几位学者、当事人和死难者亲属一起探讨历史真相,背景是一条“2014·北京六四纪念研讨会”的红色横幅。事后多人被警方传唤,五人遭刑拘,被控“寻衅滋事罪”。坐牢者求仁得仁,于心无愧;而有司在敏感时刻的过度反应,不仅开创了共和国司法史上“闭门家中坐,罪从天上来”的先例,也使二十五年前的历史事件,再次处于国内外舆论的风口浪尖。
不断收紧的意识形态和言论环境,令执政党进入三十多年来与知识界关系最差的时期。自由空气的稀薄,令很多人不仅怀念胡赵的八十年代,甚至觉得江朱、胡温时期都比当下“自由”。明智的政治家宁挑战政敌,不挑战舆论,四面出击不代表“亮剑”成功。朝中有人在等待主政者的失败,更有“高级黑”借力使力激化矛盾,上楼抽梯断其后路。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的“六四”一代,已成为当下的社会主流,历史的伤口在滴血,青春的记忆仍是解不开的心结。“六四”纪念日也俨然成为“国家例假”,官方年复一年高度戒备。历史债务拖延越久,需要偿还的本息越高,这种朝野揪心的噩梦,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脱。
如果改革是最大公约数,则革命就是一切归零。社会危机越是深重,政治遗产就越显得重要,历史记忆也越容易被唤醒。以胡锦涛朝拜耀邦故居为契机,体制内外都在有意无意地激活话题。未来中国需要一个南非式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独立调查自1949年以来土改、“反右”、大饥荒、“文革”、“六四”等历史事件的真相。
历史潮流不可逆,中华民族迟早要面对真实的历史,没有真相,永无和解。
2014年5月10日 北京风雨读书楼
《明报月刊》2014年5月号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